《去天边找我》系列散文

如是如是

               假如我要去远行

                               文/冉正万

  


    一辆车，又一辆车，呼的一下过去，呼的一下又过去。我的窗口外面是一条宽阔的公路，车辆来来往往，从没停止过一分钟。有时候我便站在窗边，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车子发呆。公路又宽又直，它们的速度快得像要飞起来。往东，可以到贵阳机场，再往前可以到都匀、南宁、广州，当然也可以到北京上海；往西则可以到黄树果瀑布，昆明、缅甸、泰国。有时候，我觉得这些车子是在逃跑，是为了逃避高楼的挤压，要逃到安静的地方去。有时候又觉得它们是在追赶，太阳就要落山了，它们要追到有阳光的地方去。而我自己呢，仿佛被它们一致抛弃了。
    这间屋子，以前是文联的办公室，据说叶辛和顾汶光曾在里面住过。叶辛早已调回上海，而且在他离开之前，文联已经修了新办公楼。而顾汶光，这位《天国遗恨》的作者，在两年前患癌症故去了。其时，他们是看不见这么多车辆的，因为那时候面前这一带是居民区。现在高架桥的南面还有一些影子：黑乎乎的木瓦房，有的连瓦也不见了，盖的是油毛毡甚至彩条塑料布；木板的颜色像刷过酱油，在平常的日子里总是暗淡的，偶尔从高楼之间漏了一点阳光过来，它们立即泛起陈旧的光辉。在我住进来之前，这间屋子空了很久，原因是有个老单身汉，在一天夜里突发心脏病，挣扎着走到门边呼救，连门也无力打开，就倒在门后面死去了。几天后被人发现，肉身已经完全腐烂。找了一个“背篼”（背着竹篓在城里找活干的人）把它背了出去。这样的事也只有“背篼”才肯干。我住进来后，知情者都互相告诫过，不要讲给我听，免得我一个人害怕。可是总有人憋不住要讲，不讲出来就茶饭无思，于是我在第三天就知道了。我听了过后既没感到害怕，也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舒服。天下那么多房子，里面没有死过人的又有好多呢，就是城里新修的高楼，好多不也是挖开了坟修上去的？我以前所在的单位修房子，挖地基的时候不光地表有坟，坟的下面还有坟，一重又一重的，最先埋下的坟蹋下去后，上面又埋了一座。同一个位置上，挖出三重四重是常有的事，最多的一处，挖出了七座。最下面的坟里面，棺材和骨殖都没有了，只有青石板做的墓穴还在。我在里面住了一年多，真的从没害怕过。有位同事来住过一宿，晚上做噩梦，说有窗子上伸了只手要抓他，他吓得惊叫起来，从此再也不愿留宿了。这样也好，有人留宿我得睡沙发。沙发也是旧的，不时有耗子在里面咕吱咕吱地啃噬，心想它把里面的烂棉花啃完了就不来了，没想到啃了一年还在啃，难道弹簧的味道也那么可口？一个人独居一室，加上又不太喜欢交往，寂寞是在所难免的，有时便想，如果那个老单身汉的魂能回来，现身也好，不现身也好，和我说说话，倒也蛮好。据说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闷了喝两口酒，有高兴事，也喝两口。我一个人从不喝酒，闷了看书，高兴了乱打电话。不闷也不高兴的时候写作，就像现在。
    我曾经到那片破旧的木瓦房前面去看过，走到它们面前，却一点也看不见它们的真面目，所有的门面都装饰一新，看上去虽不算高雅，但全都像模像样，和其他街道上的门面没什么区别，店铺里摆的东西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老板不同罢了，甚至连老板看上去也差不多，只是姓氏略有区别而已。就像小时候班上最穷的一位同学，他的衣服破得实在不像样，没有扭扣，他不得不每天在上学的路上撕两片棕叶拦腰扎上，以免露出花里胡哨的肚皮。老师说他，如果你去演杨白劳呀，根本就不用化妆。有一天他妈用两块新布补在衣服前面，还钉上扭扣。走到学校，老师高兴地说：你终于穿上新衣服了。哪知他转过身，才知道还是那件旧衣服。老师说，你妈真会装门面。要看到这些老房子的真面目，只有站在比它们高得多的高架桥上。它们挤得很紧，房子之间几乎没什么空隙，可想当初的人气也是很旺的。有的房子还有回廊，有耍楼，耍楼上有美人靠。谁家有女初长成？突然看到小天井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理用过的方便袋。顿时心酸，一切如闪电般迅忽。理方便袋的老太很认真，把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袋子拉平，折叠好，挽成小疙瘩，然后再把它们装在一个比较结实的袋子里。有些房屋的木板已经换成了红砖，看上去不伦不类。去年冬天曾发生过一起火灾，消防车只能停在很远的地方，消防警察也只能站在高架桥上或者旁边的砖房上喷水，喷了一个多小时，火灭了，房子的下半截还在，上半截只剩几根木炭一样的柱子。据说是做皮鞋的人在电炉上烘皮鞋不小心惹起了大火。这些房子占地不宽，因为总共只有二三十幢。它们总要消失，这是肯定的。它们其实也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这也是肯定的。
    望着奔流不息的车辆，我总是忍不住要羡慕车里的人，总觉得他们的目的地是那么美好。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呢？这个问题真是简单而又复杂。至少从客观上，在我所知的地方，已经没有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了。交通方便的湖泊，都成了所谓的旅游区，被很多人热闹得面目全非，却还要在各种媒体上大声叫卖。那些交通不怎么方便的湖泊，四周的树林早已划给村民或者某一个单位，要在里面砍树建一座小木房，肯定会有人来罚你的款，然后以破坏森林为由把你拘留。不过说实话，就是有人允许我砍树我也不会砍，我矫枉过正地觉得，砍掉一棵树，和杀死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羁绊。仿佛一旦离开了城市，就会永远失去这里的一切。同时，对孤独的恐惧也使我犹豫不决。假如有人在某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建一座小房子，我住上一天，也许会很高兴，住上三天，也许就会烦闷，住上一个星期，我会焦躁不安，住上十天，说不定我会放火烧掉房子逃跑。虽然在人多的地方也会感到孤独，就像坐在火边也会感觉冷；但在人多的地方毕竟比一个人在荒野里要好得多，这方面我有经验，我曾经搞过八年的野外地质工作。
    就这么看着那些车，呼的一声过了一辆，呼的一声又是一辆，就这么看着那些车，能看到老？我还年轻，这是上帝给我的一笔巨款，如果我不好好利用，它们就会离我而去。因为这笔巨款不计利息，而且每过一天，我的账上都是在减少，而不是在增加。
    我的心按捺不住了。
    城市是豢养人的地方。我看见很多人，到了乡村某一个风景好的地方便大加赞叹，啊，这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可如果叫他把家搬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哪怕你贴本给他在乡下修好大房子，他也宁愿自己花上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在城里买一个被分隔成几室几厅的盒子。人在城里被豢养惯了，是无法适应其他环境的。因为被豢养作为动物的本能，是最大的舒适。不管什么动物，其实都是喜欢吃自来食的。只不过吃自来食的时间长了，会磨掉原始的本能，就像动物园里的狮子，时间长了会软弱得连一只老母鸡也不敢下口。
    于我，老这么向往着，不走出去一步，那就更是不堪设想。因为我被城市豢养的时候，更多的时候都不是什么狮子，哪怕是老母鸡也不敢下口的狮子也不是，只不过是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子，胆小如鼠地生活在狮子园的某一个角落。
    呆在某个安静的小木屋里，哪怕只有一天的快乐，我为什么不去享受这一天呢？鱼缸里的鱼在下河的最初时间里肯定是快乐的，哪怕它最后会找不到可口的食物忧郁而死。比起在鱼缸里四处碰壁，河床的宽广给它带来的震撼将是它永生难忘的。和鱼比起来，人可真是优越多了，鱼不想在河里呆了没办法回到鱼缸，人在野外呆烦了要回到城里，那可太简单了。
    我不能像梭罗那样在湖边的小木屋里一住就是两年，但我可以不停地行走，在行走中获得逃脱的快感和向新目的地进发的快乐。这么想着我都已经感到快乐了。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3-28 12:34 编辑 ]

秋蝶

西西，就是，老太婆也是老美女em4

如是如是

原帖由 秋蝶 于 2008-1-8 10:53 发表
西西，就是，老太婆也是老美女em4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em24
——玛格丽特·杜拉斯

幕弘館

em13 em13 em13 愛江山更愛美人

秋蝶

原帖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1-8 11:30 发表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 ...

2007_A

如是如是

            踏雪而行　

                           文/冉正万

    关好门走出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我并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只有七天的时间，七天过后我得回来。在这个冬天，贵阳的天气晴朗居多，元旦前突然下了场雪，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大雪过后一定是连续的晴天，这是南方的规律。我出发的时候，城里一粒雪都没有，下雪的第二天就化完了。晚上听见雪的声音，我捧了些装在紫砂壶里，熬了半壶茶。据说鸡喝了雪水下的蛋都要大个一些，我不会下蛋，仅仅是好玩而已。雪化了，满街的水都是黑的，我一下疑心起来，我喝的雪水是不是也这么黑？当时竟没有检查，吱溜吱溜地喝下去了。
    在郊区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我环顾下四周，然后朝一条机耕道走去。我像逃学的孩子一样既有些担忧，又无比兴奋。我遗憾地想，我为什么没有情人，如果有，我一定会叫她和我一起走。可没走多远我就发现，除了我自己，是没人愿意跟我走的。机耕道上的雪融化后，地上很滑，最讨厌的是稀泥沾在鞋上，越沾越多，没走多远两只脚像两个鸡窝，我像马驹一样使劲弹腿，把鞋子踢到油菜田里去了，我去田里捡鞋的时候，一个农民骂道：嘿！那么宽的路你不走，到田里去干什么！魂落了？我蹭掉鞋上的泥，绕了半天，绕回到柏油路上。
    高速公路修通后，柏油路上的车很少，这很合我的意。粗壮的行道树有些苍凉，但我知道它们体内蕴藏着惊奇的力量。树的头是朝下的，人的头朝上。树有根，不喜欢挪动。人没有根，特别喜欢挪动。树站在一个地方不动就可以知道四季的变化，人到处走，却从不知道四季是什么时候变换的。有些树枝上还有雪，这是一个意外，因为城里已经看不见一点雪了。当我的腿开始发软，身上开始出汗的时候，我前面的雪已经越来越多了。
    山上完全被白雪覆盖，我知道我离开无雪的城市才几个小时，但望着眼前的雪，我仿佛离它已经很远了。看来时空的变幻是容易制造的，这也许就是人为什么喜欢行走的原因吧？
    按照科学的说法，因为野外空旷，风大，气温低，这些雪才得以存在；城里人多车多，像一个温室，雪自然要化掉。但用这种科学的语言来描述眼前的实实在在、令人惊喜，那就是对它存在的一种抹杀。在我看来，它们是在告诉我，冬天必须有雪才是真正的冬天。有雪的冬天深邃，有个性。城市的春夏秋冬都已经失去了个性。眼前一望无际的雪，我首先想到的是宽广、干净、温暖、庄严、尊贵、吉祥、纯朴等等这些词能指的意境。
    踏雪而行，就像在阅读一本雪写的著作，雪是这本著作的文字。如此美丽神秘的文字，不是人掌握的文字所能比拟的。村庄上空的炊烟冒出来，蹲伏在房顶上，怕冷一样，但它又是勇敢的，只停留了片刻，便跳进寒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起小时候在故乡的女儿塘游泳。春天刚刚到来，有些人还没脱掉棉衣，我们就游泳去了。刚脱下衣服，我们都怕冷地缩着身子，捂着羞处，但只要后退几步，然后扑通一下跃进水里，就什么也不怕了。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自然想到堆雪人的事，在雪地里打滚的事，在雪地里打洞藏东西，以为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的事；把稻田里的冰揭起来，用谷草提着，一边喊卖玻璃喽一边奔跑的事。最糟糕的是有一次我捡了一把塑料枪，在雪地里玩的时候丢了，怎么也找不到，雪化了也没找到，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那是我最好的玩具，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玩具。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些事了，似乎已经忘了，要不是今年看见这么多雪，我都想不起来了。踏雪而行，这样想着，是非常愉快的。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1-31 15:49 编辑 ]

三秋居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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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巢___寒石

上面的照片是你的家乡吗？太美了！什么地方，回头去看看。em2 em2 em2 em2 em2

松辽一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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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1002

文笔很精彩，有味道。前面部分比后面好。em1 em1 em13 em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