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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8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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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网站编辑 于 2014-5-5 09:03 编辑
【名家近况】王岳川 学术/理论架构
中国身份立场与书法文化的世界化
——王岳川教授文化书法访谈录
陈凤珍:王老师,您好!作为您的访问学者,很早就听人说您的课让人过目不忘,前年第一次听您课时那如沐春风的情景到现在还时时浮现在眼前。您精彩的演讲所蕴含的深刻思想对学生是多么大的震撼!我发现,作为北大著名教授的您,教育弟子的方法很独特,总能寓教于乐,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教给学生做学问的方法,送给学生做学问的金钥匙。在课堂上,您文温尔雅“传道授业”;课下平易近人,不断同弟子们团聚“传经解惑”。同您在一起每次都能学到新东西,都会有新的启发。您会把一些高深的问题最前沿的学术思考带给大家,如“儒学与后现代”“文化创新与太空文明时代”等等。您常常深入浅出,教育大家面对问题要会审题,指出审题对入思而言最为关键。您时时提醒大家,搞文艺学不是文献学,不是考古学,不要只注重考据,不要把目光只盯在细部局部,要有一个思想制高点,要宏观地把握问题,要像下围棋统观全局,分析问题时不要单方面片面分析,而要一分为三,三再分到九。您的著作和话谈,确实常常一分为三,独特而犀利。您的每一次课都像讲演浓缩了很多思想,请问您讲课为什么那么具有学术感染力呢?
王岳川:过奖了,不敢当。我是把听众当成彼此平等对话的朋友,不像有些人一上台就说,我给你们宣告三个真理,下面只有听的份儿,其思想成为了他人的跑马场,那彼此之间的情绪就已然对立起来。一定要把探索未知思想的过程展示出来,这样才能曲径通幽引人入胜。学问重在思维的过程而不能直奔目的。可以运用现象学还原的方法,从原初处发现问题和问题的语境。对于思想疑难而言,我也是探索者,也是跟大家一样走在未知的道路上,这样就会产生心理共鸣。大家在学问面前是平等的,这是一个大学教师言说的本分,做学问不应一言堂,不能像有人训导别人那样蛮横,他一个人在上面训话而下面在开小会,那是从心里面和他对立。如果他能从自身说起,说我原初的思想来自何源,自己通过什么途径抵达问题深度的,就会让人信服甚至感动。
陈凤珍:写论文的时候,一般都强调写的论文要引用材料,要占有足够的材料,但问题是,在占有足够的材料时,怎样才能进行创新,而不写成像教材一样?
王岳川:教材是把已经成型的学术思想成果演示出来,而论文则是在探索未知领域,去发现那被历史尘埃遮蔽的东西。“发现”这个词颇为重要,不是从局外告诉你那是真理,而是带着你一起去探索未知领域。写论文一定要有这种探索精神,不要写成四平八稳老生常谈,要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追问下去。四平八稳、平面铺开、面面俱到,是写论文中的大忌。文艺理论方面的论文不应平铺陈述,要注重质疑和追问,不断发问延伸深拓,才能启人探胜。我写的《发现东方》就不是教材模式,有很多问题是探索甚至是精神历险的。另外要注意,做“论”和做“史”不一样。做论是为说明问题,有三五项资料就可以了,否则,资料太多做的就是史了。我的《中国镜像》如果从史的资料谈起,就应从80年代开始做编年史研究,那不是我的强项。我是从十个问题域展开,成为当代“文化症候”研究,是论不是史。文艺理论需要宏观,文艺理论不是文学史,不是文学批评,不是考据,也不是文献学。文艺理论可以很细,但既然是文艺理论,就得有理论深度和思想火花。其实,做学问就是要反复商量细致琢磨,既需要严谨,也需要探索,要学会“怀疑”这种做学问的根本方法。高手下围棋重占点占地盘,不让人把他的半壁江山吃掉,没有一个下围棋的人只在一个地方布点。做博士论文需要十年之内在他的领域内是超前的,而不是博士毕业了其博士论文就变成废纸堆,仅仅出版一下自己安慰,那对人对己有什么用呢?
陈凤珍:您对学生要求很严,硕士论文都要求写六七万,可是,有的学生,他们毕业做硕士论文时,说把本科论文拿过去就行了。
王岳川:那怎么能行呢?认真写论文其境界大不一样。我有一个学生本科论文就做女权主义,硕士论文继续研究女权主义。但她一听硕士论文要写五万多字,感到很难。要知道字数不同厚重分量也不同,做个凳子和做个桌子不一样,造一屋子和造一宫殿当然不同。
陈凤珍:您常告诫访问学者不要抱着“只为写两篇小论文”的目的,来到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北大做访学。我现在也开始写书《女性主义文艺美学透视》,关注女性艺术、关注女性、关注人生,但在《女性主义文艺美学透视》写作过程中,我感觉这个题目有些大,抓不住主纲。
王岳川:要分清几个层次。写论文、写书就像将思想魔方的奥秘层层揭开。孔子说“吾道一言以蔽之,仁者爱人”。“道”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但要阐释透彻清晰却要真实的逻辑展开。孔子述而不作,今天的中国学术在体系创新中必须多说。你写论文、写书,当然不可能用一句话说清,而是要用很多语言组成的语言网来阐释自己的思想。主纲可以使用一分为三的方法,把问题分成三个方面,这叫做“区分”,要学会“区分”。就是说,把一个道区分为三:上、中、下,或条理或原则,再把每一个条理区分为三。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你这样区分下去,分到九以后,思想维度就相当丰满了。谈问题,一定要一分为三一分为多,不要平铺直叙,要有重点和新的角度,让人感到有新意的延伸。一个人不是要把别人最好的学到,而是要把自己最好的发挥到极致。要思考在现有的基础上怎样做到最好。你应坚持写下去,让自己同中国形象的建立和新生一起思考,为无数个体的人性丰满而写作。
二 整合创新:理论思辨与指腕笔墨的文化精神整合
陈凤珍: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访问学者,我在来北大之前本与书法无缘。对书法认识的改变,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缘于在北大的学习,缘于北大书法班。您既是中文系的教授博导,又是北大书法所的副所长。您与书法所师生对书法的酷爱,对“文化书法” 理念的执着,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熏陶着我。正如您所说的:“修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失德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我现在对书法有着浓厚的兴趣。但由于才疏学浅,对“文化书法”理念理解不深,还请老师您赐教。您不仅在学术上打通古今学贯中西,而且书法绘画也皆通,您是以学者著称的,人们熟悉的是您的学术著作,但是,人们还想了解您的另一面,了解您的书法绘画创作之路。首先请您谈一谈学习书画的历程。
王岳川:我从小痴迷书法和绘画,小学和中学时代几乎每天沉醉在写字画画中,拜师不少,“习作”流传甚广。后来居然在县里小有名气,被聘在县中学教了一年的中学语文和美术。
陈凤珍:我插一句,您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比如几岁开始学书法、绘画?学什么?学得如何?
王岳川:我最早从5岁开始写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然后写他的《家庙碑》,颜字继承了二王传统的书法,对我的影响很大。到了小学、中学,书法还频频获奖。到了高中,国画、书法等方面经常实践,开始有得心应手之感。上大学后,更是每日临池不辍。1980年获得四川省大学生书法一等奖,1981年获得中国第一届大学生书法比赛优秀奖。从颜真卿开始,然后写二王,尤好《兰亭序》。1982年初到北京后,开始转向草书尤其是狂草,对怀素、孙过庭、王铎很痴迷。在我看来,只有草书才能代表中国最纯粹的艺术精神。楷书还具有实用性,唯独草书是纯艺术性的,它是一种纯艺术,表征着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要把草书写好也是非常困难的,二十几年来我一直书写不辍,当然都是在做学问之余来做的。
学画最初学的是工笔画,当时根本不知道画中乾坤大。后来跟老师学泼墨写意花鸟,开始感到笔墨的无尽意味,更重要的是获得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苏葆桢教授的点拨,在写意葡萄的笔墨线条上有了质的飞跃。从画葡萄入手,到画兰花,画荷花,尤其是墨荷。后来我去香港澳门看大学者饶宗颐先生所画的巨幅荷花展,人文境界之高迈令我感动。我同香港饶宗颐先生交往,对墨荷等大写意有了更高的体悟。后又与曾来德先生、程大利先生切磋,对大写意山水有了兴趣,可惜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经常画一半就被会议电话催走了。最近我也在从事一些创作,今后有机会可能会办一个书画展。另外,我上大学开始治印,而且乐此不疲,大学四年竟然治印千方以上。我经常在汉印的朴茂和精致中感到方寸之间,寻丈之势。我大学上的是中文系,而诗、书、画、印都喜欢。我觉得这些拓展了我的艺术感受力和鉴赏力。
陈凤珍:您认为,学习书法绘画艺术与学术精神是相通的吗?
王岳川:广义上说,文学艺术乃至学术研究在终极境界上是相通的。1977年考大学时,我犹豫再三报考了中文系,从此走进了思想学术的殿堂,而未能在艺术殿堂中从事美术专业,每每思之,终有些遗憾。如今人到中年,在学术重压下的我,只能将画画看成自己释放文化想象力的空间,在岁末闲暇时恣意挥洒一二。在我的理解中,一部中国绘画的历史画卷,实际上是一部形象化的中华民族审美心灵发展史。我经常问自己:在中国为何逸笔草草、墨气四射的宋元写意会胜过工细刻画和色彩人为?古人名画所禀有的沉雄气势,使其历百代而益葆宇宙人生之气的原因究竟何在?中国绘画上凡意高意胜者,大多为虚空留白,惜墨如金;触目皆为残山剩水,野渡孤舟,论意则笔划不周而意势有余,中国绘画究竟要在一笺素白上表达何种情怀、意绪、观念、精神?在这种文化追问中,我感到理论思辨与指腕笔墨在文化精神中渐渐整合。学术与艺术的统一,使我的人生乐莫大焉!
作为一个学者,我感到美术给我很好的感性启示。每次看书画大家的原作,都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能够体悟他的用笔、构图,体悟他对前人的推进和创新。在日本看到王铎、傅山书法的原迹八十多幅,心有戚戚焉,而且能够和日本的书法高手一起探讨这些字画的品相书风,颇有些古今合一的快意恍惚。如果一个学者或艺术家对艺术、对书法史、对艺术史毫无了解,只是做自己单一学问和艺术,那么他就有可能萎缩了自己的艺术感悟性。就会语言干瘪或面目可憎。我认为,艺术给我带来的就是一种“诗意地栖居”,或者更通俗地说,艺术让我感受到了生活当中蓬勃的生气,艺术提升了我对大自然用心感触的艺术感受力和感悟性。
陈凤珍:在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您感觉书法技法最为重要吗?当今有些人认为技法很重要,主张硕士生、博士生也应以掌握技法为主。对这种观点您是怎么看的?
王岳川:在我看来,技法当然重要,但是这是比较容易达到的。技法是中学、大学要解决的问题,到了研究生期间,就要更多地从形而下之器转到形而上之道上来,需要更多地了解甚至钻研经史子集,然后去创作标新立异、流派创新的书法作品。到了读博士期间更加需要一种大气磅礴、大气盘旋的胸襟和气度,更加需要领新潮、领潮流,而且是了解天下,创作新境界。如果到了硕士阶段,甚至到了博士阶段还没有过技法关,还在练习在中学大学期间就应完成的技法训练,那问题就大了。打个比方,我把书法技法看成是驾校学院学开车技术,诸如学怎么刹车、行车、左拐、右拐、看灯、倒车、入库、进位等等。但他一旦上路就不仅仅是技法问题了,而是有超越技术的更广大的问题丛等着他。谁敢说从驾校出来的都成为赛车手了?“技”要近乎“道”才出神入化。
“技近乎道”,任何艺术和技术到了很高的时候接近于道,但还不是道本身。艺术是一个悲剧事业。有些人认为艺术是个好玩的事业,等他进了这个行就会有深刻的沉重感。不要怕沉重,因为我们的灵魂沉重,轻飘的只有鹅毛。在沉重之后能突然醒悟,进而创造出了新价值,那就善莫大焉。回到我们的书法和绘画,今天很多人关注的就是技法,就类似于在驾校,他们还没出门,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因此,今天大学里书法硕士生和博士生的培养就是要超越单一技法训练,把技法和文化整合起来进行全新创新。只有这样,中国绘画和中国书法才有光明的前景。
陈凤珍: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您加强了艺术美学理论批评的文化厚重感和专业性,您的书法理论著作颇受书法界关注,像《中国书法文化大观》95年出版,到现在还受到厚爱并不断再版。作为美学理论家和文化批评家,您是创作和理论双丰收。请谈一谈您在书法美学理论方面的著述状况。
王岳川:除了自己的中西学术研究以外,这些年我将一些精力花在书法美学理论和文化书法实践上。一方面,在自己的文化批评工作中为了更好地与艺术家创作高度达到某种契合,在艺术创作实践上需要下苦功。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在书法美学理论和书法文化研究方面必须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和书法思想。这些年在书法美学理论研究方面出版著作有《书法艺术美学》(1995年版)、《中国书法艺术精神》(2004年版)、《书法文化十五讲》(2008年版)、《书法艺术精神》(2008年版),主编的有《中国书法文化大观》(1995年版)、《中外名家书法讲演录》(2008年版)、《书法身份》(2008年版)、《北大书法研究生班书法精品集十卷》(2007年版)。同时,我正在作一本英文版的《中国书法》,向海外推介中国真正的书法大家,展示给西方人的是能完美结合中国书法传统与创新的作品和书法家,展示真正的中国书法文化史。今天的中国书法,再不应该仅仅由外国人向西方介绍、再不应该由知之不多的国外汉学家向西方推介,更不应该是中国的留学生一知半解地向西方介绍,而应该是由本土“双语”精英同时也是书法精英来介绍。这项工作希望有更多的同道来共同完成。
三 文化书法:现代性话语语境中书法的审美呈现
陈凤珍:您在书法方面提出不少的新观念,诸如“文化书法”、“书法文化输出”、“走近经典”、“走进魏晋”等,正同您在文化领域提出“发现东方”、“太空文明时代”一样,颇具有学术前瞻性。十几年前,您在《中国书法文化大观》中,提出了“书法文化”的概念,“书法文化”的提出在当时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而今时过十几年,您进一步在理论界首先提出了“文化书法”的概念,这一理念提出后,得到了书法界众多同仁的赞同,他们认为,“文化书法”是当前书法的一种文化思考,它表明了当代书法承续传统精神后的一种新的发展可能性和未来方向性。我的问题是,您是基于何种考虑而提出了“文化书法”?
王岳川:提出“文化书法”不是凭空的,而是基于多方面的考虑。首先,这是我对中国当代书法流派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当代多元书法格局有其失范失根的弊端,但也为新的书法流派的产生提供了较为自由宽松的环境,比如艺术书法、学院派书法等等。那么,能否产生一种“文化书法”呢?我想,从流派上说是可以的。当然,“文化书法”并不一定是流派,仅仅说明文化书法产生于多元的书法时代这一客观环境中。就文化氛围而言,文化书法的提出还受到杜维明先生“文化中国”的影响。同时,提出“文化书法”,也是北大学术精神的必然使命。北京大学在蔡元培先生时成立了“书法研究会”,其后差不多80年北大没有书法教学机构。在2003年11月8日,北京大学成立了书法研究所,第一次开始正式招收硕士、博士和书法研究生班,这是北京大学走向真正的综合性大学、文化的大学很重要的一环。但北大书法教育由于处于后发劣势,面临诸多问题。中国书法已经是流派众多,门派复杂。北大应该走怎样的路?当时分析,北大面临的问题是,综合性大学究竟应该培养怎样的书法人才,仅仅是走西方现代派艺术之路?还是在西化资源叠加些中国元素构成一种新的实验品呢?还是走纯粹中国式的道路?最后我提出“文化书法”的概念。那么“文化书法”的本质规定性是什么?是种书体吗?是种风格吗?是种流派吗?我们开了多次会议,讨论争辩很厉害,但也达成了一些基本共识。“文化书法”是种理论的诉求,它要求书写者,具有相当的文化积淀,在经史子集方面,在诗词歌赋方面,在韵律格律平仄方面,达到很高的水平。同时,他书写的内容以经史子集为主,或以自创的合乎格律的诗词,或具有当代性视觉感受力为主。在书写字体中既有传统功夫,又有适当的现代的视觉冲击力。有了这样的文化与艺术的整合,“文化书法”就能逐渐发展起来。
陈凤珍: 具体来说,“文化书法”的提出具有怎样的文化大背景?
王岳川:“文化书法”的文化背景最主要的是现代性话语,西方的现代性改写了中国的文化身份,重塑了中国的艺术景观。在现代性影响下,当代书法分成了零星的风格或流派:传统书法、现代书法、后现代书法、后殖民书法、学院派书法、民间书法、艺术书法、新古典主义书法,观念书法,行为艺术书法等。大多数书法流派都是跟着西方走,在现代性这一点上,中国比韩国、日本走得更加偏激,在质疑传统、拥抱形式中,中国传统资源大量流失。其实,全盘西化和现代化是需要质疑的话题。如都说纸寿千年(用传统手工做出来的纸寿命有一千年),西化后用机器生产的纸寿命大抵只有三十年。裱字画本也是我们传统的手工活,现在逐渐被机器代替了。在我看来,在现代性怂恿下,一味西化是人类短视的结果。传统当中好的精神应该保存下去,何况传统需要现代化,现代也需要传统经典化。现代也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的文化根源,不然现代性就变成了狂躁的恶魔,现代人就成为狂妄颠覆传统斩断传统的“变色虫”。
在全盘西化背景下,书法界就出现了一种文化偏执状态——书法无文化或书法反文化,书法不再审美,书法反审美。当书法走到这一步时,公众开始拒绝厌恶书法家,甚至拒绝书法。书法从影响中国历史进程,从过去的考举人考进士考状元的重要考试敲门砖退回到文人雅玩,又退回到几个人的小圈子书法——书法广阔的社会基础正在消失,中国书法的文化共识正在破裂。理论界将中国书法最近十年称为“书法战国时代”,就是指一种很难统一、莫衷一是、分散离析、各自为战的局面。中国书法在短短十年中,经过了书法流派不断刷新的过程,之后的书法应该是什么呢?在中断了传统消失了文化之后,书法应该是什么形态呢?这些问题困扰着我,深入思考后我尝试着提出一种侧重传统、侧重文化、侧重精神的“文化书法”,这与文人书法、学者书法有相似之处。文化书法是对当前书法的一种文化思考,并在这种思考中不断完善自己,但它并不认为自己就是最终的真理,而只是表明一种可能性和方向性。
陈凤珍:“文化书法”理念很具创新性。提出“文化书法”这一重要理论范畴后,您一直在阐释和丰富其内涵,在这里您能否对文化书法做一具体阐释,并对文化书法的内在本质做一概括?
王岳川:大体上说,所谓“文化书法”意在突显中国书法的文化根基和内涵, 强调文化是书法的本体依据, 使书法成为文化的审美呈现,文化与书法具有非此不可的关系。书法是“无法至法”的艺术形式,是超越技法之上的直指心性的文化审美形式。
其一,从命题的话语形态上看,“文化书法”中的“文化”是定语修饰语,“书法”是名词性中心词,它突显了文化形态意义的书法本体,强调以文化来提升艺术品味的书法形态。同时从价值定位上说,文化书法提供一种大文化背景,一种书法艺术中的人格风范,使人们认识到书法所承担的东方形象塑造意义,书法所体现的中华文化魅力所在,并由此激发人们喜欢本土艺术、拓展本民族的文化精神。
其二,从北大艺术教学看,我把蔡元培先生之后中断了八十年的北大书法教育传统加以的“接气”,在北大正日益完善的文、理、艺三位一体的格局下,用书法将中国文化精神传承下去,这恰与梁启超的“各种美术之中,以写字为最高”、冯友兰的“书法评论的标准,不在于用笔、用墨、布局等技术问题,而在于气韵的雅俗。如果气韵雅,虽然技术方面还有些问题,那是可以救药的。如果气韵俗,即使在技术方面没有问题,也不是好书法,而且这些弊病是不可救药的”同气同道。“文化书法”是北京大学的特色。文化书法强调北大文化资源和北大担当的文化任务。文化书法是大学书法教育的纲领,意在恢复传统中有生命力的经典仪式、生活方式和书法感受方式。文化书法代表综合性大学特别是北京大学的教学纲领,让北大书法的创作与教学更适合自身的特点。北京大学重视“文化书法”的研究生高端教育,并将这一“书法新理念”推进到国际书法领域。
其三,强调“文化书法”与“书法文化”的紧密关系,强调中西艺术文化整合创新。文化书法是一个开放性的概念,标志着东方文化的身份。书法是文化的,不仅指文化是书法的指纹,也是书法的深度的保证。……文化书法不想成为西方二流艺术的模仿,也不认可西方中心主义的审美趣味和艺术风尚成为人类唯一的欣赏方式的看法和做法,而是要重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重新组合之后而生成的一种新书法。
其四,“文化书法” 强调书法与传统和未来的关系:。文化书法通过文化沟通了与传统的联系,也通过书法本身连接了现实和未来。因此,文化书法既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支撑,又具有丰富的当代魅力。文化书法力图较好地处理自身与传统的关系,去充分地继承书法的文化传统,并在此传统上有所创新,不是一味标新立异,而是勇于做文化的担当者和传承者。
其五,“文化书法”对当今书法出现的问题,有加以深度反思的要求:。文化书法必得要纠正时尚书法的“十个主义”:一是书法唯技术主义,二是书法唯美术主义,三是书法唯精英主义,四是书法唯视觉主义,五是书法唯本能主义,六是书法媚外主义,七是书法消费主义,八是书法拜金主义,九是书法部落主义,十是书法市场主义。
其六,强调“文化书法”强调书法关系到中国文化形象塑造,主张书法不能全盘西化,而是要不断拓展成为世界性的艺术:。文化书法有远大的书法形象塑造的抱负,就是用中国刚健清新的生命线条去修改整个人类的视觉欣赏方式。西方的艺术欣赏方式曾深深影响了东方,那么在新世纪,以中国、韩国、日本为主的东方书法也应该去修改人类的欣赏方式。在强调在大国崛起,国家强调“文化软实力”的时刻,应该进一步坚持书法文化创新而推出“文化书法”。文化书法特别强调对传统的精神传承和文化创新的同一性,尤其强调“走向经典”。走向什么就同时意味着走出什么,走向经典就是要从一个世纪的文化虚无主义中走出来,从主体性的误区——小我一己的狂妄中走出来,走向中国书法经典, ……“文化书法”第一步就是倡导发现“魏晋书法风骨”,使之成为今日书法的精神资源和文化地基。
其七,文化书法强调书品与人品紧密相关。有的人字写得很好,一字万金,但人们只要发现这个人品行有亏,马上就会取字下墙。当然,历史上“因人废字”,“因人废文”这种情况不多,因为艺术除了德道,还有相对独立的艺术形式。我只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问题,书法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是很清楚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文化书法强调德(道)与艺的统一,这是艺术的至善境界。那些反道、违道、失道的书法可以一时,但绝不可能一世。
其八,“文化书法”反对将书法列为“美术”一味谈形式、构图。认为如果那样就是“剑走偏锋”,那样写出来的字可能会背离东方文化传统,背离大书法家和书法名著诞生的过程。书法不是仅仅通过技巧、技术或者说形式、构图就能获得很高的水准。我们要遵循古人探索数千年的经验,把书法书写得更加精粹,而不是相互比矮来自毁长城。贬低自己去迎合西方,那是后殖民主义文化心态的表现。
其九,文化书法坚持书法的文化特性,而非将其看成单纯的艺术现象。在古代,从来没有单纯的书法家,几乎所有的著名书法家都是文化大家和大学者,如王羲之、颜真卿、苏轼、赵孟頫等等。而且在20世纪,许多大书法家也都是文化大家,比如沈尹默、林散之、季羡林、文怀沙、启功等。书法是艺术更是文化,文化是书法的根本和地基,这构成了文化书法的价值出发点。如果一写字就想获奖,一出手就想拍个好价钱,一创作就利欲熏心地要拿到什么黄金白银,那出发点就彻底错了。书法创作,就是要在淡淡的心境下,朗朗的氛围中,幽幽的书香里,感受心性的郁勃之气,感受一种生命的诗意气氛。谁也不敢写一些国骂的或乌七八糟的书法作品送人,这意味着书法除了形式之外,肯定还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文化。书法和文化是彼此相关的,二者具有互动性和互通性。
四 中国身份:世界化进程中文化书法的本体立场
陈凤珍:刚才您谈到,“文化书法是一个开放性的概念,标志着东方文化的身份”。您能否再详细谈谈这方面的情况,谈谈文化书法是如何坚持自己的本体立场的?
王岳川:东方和西方艺术门类中都有文学、绘画、音乐、舞蹈、电影、建筑,但是书法是东方艺术所独有的,在这个意义上,书法是向西方证明和体现中国形象的东方代表性的艺术形式。“文化书法”有鲜明的东方价值立场,保持对这个时代的参与意识。“文化书法家”需要做的事情是:坚持文化书法对人的塑灵性,在文化的气息中让书法回到书法,让书法成为书法,让书法就是书法,书法不要叠加那么多世俗的东西,更不能叠加反书法的东西。
在我看来,文化是人的生活方式,包括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文化是我们的“生命指纹”,书法是中国的文化指纹。在世界全盘西化的文化病态和价值虚无中,东方的文化书法应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为了群体和睦、人类和谐、世界和平而站出来。东方书法绝非写字,而是通过线条的运动表现出一种心灵的修复,重塑生命的心电图,其意义绝不能小看和自我轻贱。中国书法目前存在着一些问题,书法仍处于“个体户”时代。中国的一些书法家最热心的是个人一平尺卖多少钱,而我在韩国、日本却很少看到这种现象,他们的书法家把精力用在培养成千上万的学生上,主要收入来自于学费和学生的感恩。这样一来,他们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新人不断涌现。中国似乎是竭泽而渔的方式,一些书法家的字越卖越贵,越卖越少,最后变成孤芳自赏,这种“书法个体户”的做法对大国文化崛起非常危险。
近年来,我多次到韩国、日本和欧洲访问,对于中国书法在全球化时代的位置和意义有着切身的感受。2003年,在韩国召开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韩国一家博物馆的馆长公开宣称“王羲之的《兰亭序》是用韩国的高丽纸写的”,我当场予以驳斥。2005年,在汉城举办的国际现代书法双年展上,一位韩国教授甚至提出:应当废除中国的“书法”、日本的“书道”等名称,全东亚都统一为韩国的“书艺”,以对应西方的“Calligraphy”词义。我同样对此加以反驳。这几次文化冲突对我的震动很大,深感在国际文化交流和大国文化崛起中,书法不是小事,而是中国文化中最值得重视的文化之一。
就书法的国际地位而言,中国书法现在的国际地位值得关注,中国书法在众多的书法国中被“边缘化”。韩国、日本、新加坡已经质疑当代中国书法的水准和价值。新加坡在1988年就成立了国际书法家协会,中国只是会员国而不是原创国。而韩国人认为,中国书法在十年之后会因其对传统整体疏离而逊于韩国。日本人到现在都认为在面对西方时只有日本的现代书法得到西方认同,比如手岛右卿的《崩坏》,认为中国书法手札在重视展厅的视觉冲击力的当代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尽管由于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去中国化”——不写汉字,不写书法,甚至将书法西化美术化,这种西化思维加剧了中国文化边缘化的状态。但是,随着中国国力增加和国家的和平崛起,世界将会重新审视和阐释中国。未来的中国汉字和汉字书法将有重大发展,并将逐渐成为全世界人民接收和欣赏东方抽象艺术和文化的解读密码。
在中国文化重新崛起的新世纪,书法已经超越了技法层面的有限意义,而具有了中国文化形象的象征意义。每当在国外看到一幅书法,我都有一种由衷的激动,似乎找到文化根基般的感动和充实。中国书法代表了东方文化当中最具有特色的、最具有亲和力的一方面。书法不仅是一门艺术,书法本身已变成一个国家文化自觉和自信的重要表征,中国应该向世界展示东方汉字的毛笔书写文化的独特魅力。
陈凤珍:“文化书法”强调,中国书法应该“在中国文化创新谱系中展示中国的文化细胞和基本内核”,可见,“文化书法”,很重视书法的文化底蕴。那么,请您详细谈谈“文化书法”是怎样呈现书法的文化身份的。
王岳川:“文化书法”强调文化对书法的根本性意义。书法究竟是什么?有人说书法是美术,或说书法是技巧,但我认为书法最重要的属性是文化。中国书法是东方汉字文化圈的标志,在世界各类艺术中只有书法和文字结合得最为紧密, 一提到书法就不可能不提到汉字。汉字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载体, 没有汉字审美书写的中国文化是难以想象的。从文字诞生并被书写时开始, 书法就从来不是单纯的艺术现象,而是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尤其到魏晋时期,中国进入了“书法自觉”的时代,自此书法作为中华民族集体创作和欣赏的重要文化范式被传承了下来。但是,今天中国书法却到了一个临界点,到了一个由渐变到突变的临界点,同时到了一个中国书法在本土上面对全球性、东亚性的临界点。中国书法过去在相当长的时间是在国内自己做,现在,韩国、日本、新加坡都忘了这个东方的老大哥。北大正在努力走进书法文化,建立文化书法体系,改变彻底西化的模式,为东方艺术留下一些话语和审美空间,为西方关注东方艺术留下一份文化备忘录。
“文化书法”强调书法的文化内涵,注重创作中多些孔老孟庄的内容,籍此传播中国文化的审美编码,从而实现书法对人的塑灵性。“文化书法”的理念,强调书法与文化的关系。书法具有精神“内在性”,它和人的内在情感相关。人的情感很多,七情六欲之类。书法犹如人的宗教情绪、哲学情绪、形而上学情感,是人的一种正面的情感、向上升华的情感,还有人和人之间和谐相处的情感。可以看到,古代书法大部分都是信札。王羲之、王献之很多的书法作品,包括《兰亭序》,都是在人与人之间交流中产生的。他们没有想到要去参加一个美术展,没有想到去参加一个会去获得一个大奖,没有想到去获得很大一笔奖金。在古人那里,书法完全是一种自然、无为而天然修成的。可是,今天在西方的拜金主义导引下,人们有太多的功利目的,为了外在的东西而抛弃了内在的情感,使得书法日益背离了书法的本质,变得越来越不像东方文化的标志性书法。
书法在中国已经成为民族精神中重要的文化象征。具体体现在:一是时间的绵长,二是空间的广阔,三是社会生活方面的深入。可以说,书法渗入进了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不管是国家的大型建筑题名还是民居庭院内饰,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大型集会或节日庆典,甚至山水园林、亭台楼阁等各式建筑都离不开书法提升其文化品位,书法进入了中国文化的神经单元,进入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连写一个请帖都离不开书法。中国古人对待艺术非常淡泊宁静:焚香、沐浴、打坐、静心、入禅,然后轻轻提笔蘸墨,写出一片流云一片清净一片高山流水。
艺术是清泉,可以涤荡心灵。当书法具有精神性传达功能的时候,它传达的是中国式的儒、道、释精神——中国思想名言警句的思想训导、个体修养、生命修为、人生励志等功能,已然超越了艺术性而作用于人的意志和精神,甚至关涉到人们对生死的本体看法。如果我们今天仅仅将书法看作是美术(“Calligraphy is fine art”)的话,那么会出现很多问题。
五 传承经典:后现代语境中“走进魏晋”的精神追求
陈凤珍:那么,在全球化后现代语境中,北大的“文化书法”应该追求什么?
王岳川:在全球化后现代语境中,北大的“文化书法”,应在当代中国书法流派众多的话语角逐中, 超越西化跟潮的流派横向移植, 超越五四情结的现代性诉求, 超越技法结构层面的艺术话语, 坚持以文化为心性的书法文化本源。北大不是一个保守的地方,北大一个世纪以来在风雨诡变中成为了前沿思想的催生地,她一直是当代社会的领潮者。在全球化后现代语境中,“文化书法”,更应注重书法的创新。这种创新是在本民族和生命修为当中生长出来的一朵花,而不是一朵纸花。“文化书法”强调要不断走近经典, 不断创意经典, 从而创造出书家自己的经典。走近经典, 为了继承;创意经典, 为了图新。
陈凤珍:您最近提出的“走进魏晋”,就很具有创新性。
王岳川:我把“走进魏晋”视为“文化书法”的第一步。只有“走近经典”、“走近魏晋”、“创意经典”,从大量古今优秀作品中吸取养分, 再结出自己的新果来, 按照这样的“文化书法”理念创作出的作品, 才可能具有历史的厚重感并能揭示出当代艺术精神的症候。“文化书法”特别强调对传统的精神传承和文化创新的同一性,尤其强调“走近经典”。走近什么同时意味着远离什么和走出什么,“走近经典”就是要从一个世纪的文化虚无主义中走出来,从主体性的误区——小我一己的狂妄中走出来,远离虚无与小我,走近中国“书法经典”,对“书法经典”保持尊敬并加以传承,对“历史辉煌”的时代加以接气并重新阐释。我最近欣慰地看到书法界有朋友提出“激活唐楷”,有一定道理,我也提出:“文化书法”的第一步就是倡导发现“魏晋书法风骨”,使之成为今日书法的精神资源和文化地基。
在中国书法史上,魏晋书法前所未有地充满强烈的个人生命气息和饱含生命体验的个体精神。近些年来,书法界将眼睛盯着明清乃至民国时期的书法,在商业层面,更注重其拍卖价值,从而将书法与金钱的关系更为刺目地凸显出来,在艺术层面,片面抬高“怒笔木强”、“武夫桀颉作气势”的犷悍怪诞书法,而遗忘了更为经典的魏晋书法韵味及其文化精神传统。书法真正人文自觉时期是在魏晋时期,韩国、日本的书法都是受中国的影响发展起来的。但是,现在他们对书法的热情大大高于中国,对书法人才培养的重视程度大大高于中国,国家和社会对书法的拨款资助力度也大大高于中国,显示出巨大的差异。
我认为,当代书法这种过分的商业化和怪异化现象是值得反思的。“文化书法”的精神价值取向注定了要将传统具体化凝炼化为流动的生生不已的新传统,注重“走近经典”就在于呈现中国书法文化自觉时期的魏晋情怀、魏晋精神、魏晋风度、魏晋风骨。魏晋是中国书法真正觉醒的时代,由汉末天下大乱开启的魏晋时代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能让人体会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生命体验,而魏晋书法也正是个体历尽艰辛坎坷之后的生命精神和艺术气象的整体提升。狭义上的魏晋书法指曹魏两晋,广义上的魏晋书法则包括魏晋南北朝。“文化书法”所追求的书法气象风骨既包括了魏碑的方正雄强,也包括了晋帖的萧散通脱的风度。优雅的“晋韵”与含金量很高的“二王笔法”已然成为中国书法的格高韵深、直观玄远、生命体悟的代表,“魏晋风骨”使得书法成为人寄情抒怀的精神慰藉和追求高迈人生理想的文化载体。
正惟此,“文化书法”从书法自觉和生命自审的魏晋时代寻找文化基因,将魏晋风骨作为一种审美风范整合进今天对文化传统的延伸中。“文化书法”重视个体生命时间意识中无所依傍的行云流水之美,重视蕴含深厚传统的文化修养对人与艺的双重提升,重视个性人格精神与艺术形式的统一,从而使“文化书法”在当代具有创新的文化潜力和生命魅力。“文化书法”强调在书写中融入自身生命对文化的理解,在书写中展现强烈的自我人格精神投注。书法因此成为涵养情性的一种重要方式。简淡流美的书风带来的是新的生命境界,不滞于物的人生才是破除消费主义迷障的绝好方式,这也是“文化书法”特别强调魏晋风骨的原因。
六 精神拓展:文化书法艺术与文化整合的创新之路
陈凤珍:自2003年招收第一届书法研究生班以来,你们一直贯彻“文化书法”理念,落实“文化书法”艺术与文化整合的创新精神,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您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吗?
王岳川:首先是教学理念的探索创新。在教学实践中,我们强调文化对书法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意义,强调“文化书法”、“走近经典”、“走进魏晋”的精神追求。但是,“走进魏晋”是继承,而继承不是目的,继承是为了创新。
在教学实践中,反复强调,北大“文化书法”在追求“走进魏晋”之时,还有区别于民间书法、艺术书法等其他书法流派的独特的创新性风格。“文化书法”自身有两个定位,一个定位是,“文化书法”是一种理论的思考和精神的探索,强调“生生之谓易”,强调“走近经典”、“走进魏晋”,张扬传承不息固本创新的精神,它反对书法山头主义,强调书法文化视野中的大书法观。在这个意义上,“文化书法”不是书体,也不仅仅是书风,它更多的是对书法提出一种文化铸灵性的要求。同时,“文化书法”反对一切人为的做作,反对一切拼凑的书风和泥古不化的书风,强调书法的精神生态平衡和文化生态平衡的东方特质。
另一个定位是,“文化书法”有其相应的内容和形式,有它的审美的风尚和基本的风格要求。这种风尚和风格又是在文化、经典中提升、提炼出来的。“文化书法”写的所有内容,严格上说都要求是真正代表中国文化的经、史、子、集的内容。“文化书法”旗帜鲜明地要求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文字的正误,强调对古文字的严格要求和书体的严谨把握。二是要求多写经、史、子部的内容。不能仅仅写集部中那些耳熟能详的诗词,而尽可能写包括《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五经在内的中国文化经典中的警言佳句,用篆书、隶书、行书、草书去展现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三是贯穿中庸之精神。书法的阴阳节奏、计白当黑、虚实相生,都蕴含了显明的中庸之道。很多人还抱残守缺认为中庸不重要,这是对国学完全误读的结果。四是诗词的平仄、格律、音韵问题。我每次看书法家写字,尤其是写自做诗的时候,大多平仄有问题,很多人没有过这一关,缺乏基本的文化训练。当然,能写自作的诗词已经相当不错,因为创作自做诗文在全国的书法创作展中所占比例不到百分之五,但不能满足于此,而要精益求精,要更上一层楼。书法的形式技法有难度但好解决,而内容精神方面很难,需要不断地修为才能得到提升。
我强调学生在注重笔墨功夫和韵味的同时,加强书法文化学术性的研修提升。因为,大学是大师汇聚之地,是思想和艺术传承之所。大学书法强调将中国文化精神通过书法高等教育传承下去,以影响莘莘学子的文化精神编码。文化书法不仅讲求书法的典雅清正,而且要求书法具有深厚的文化意味。文化书法的本质意义在于其文化根基,以传达出当代学者对汉文字的审美书写和汉字文化圈的文化传承。那种仅仅张扬个性的奇思怪想的所谓反美学书法,违背了书法的文化精神。
我主张学生们都应该坚持自身的人文精神和文化特性,珍惜书法的内在韵味,提升书法的文化品位,张扬书法艺术的文化意识,不要把传统变成僵化的文本,而要让传统变成一种活生生的精神,从我们每个人身上流过去。书法是一种学术文化,应有哲学思想贯穿其中,才能达到艺术创新。北大书法凸显素质教育与专业教育并重的特色,将文化思想资源注入当代书法艺术领域,这无疑对当代东方书法的发展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
陈凤珍:北大书法研究生班的学生们,在北大这个有着百年文化底蕴的高校中,经过两年的努力,将书法和文化、书法与哲学、书法与传统思想、书法与西方的最新思想相融合,使中国书法同西方文化的前沿思想相对话,从书法基础理论到专业创作水平都有不同提高,在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方面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王岳川:2006年4月底,首届书法研究生班毕业作品展在首都博物馆进行了展览,近200幅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书法作品,向社会交出了一份厚重的答卷;2007年出版了《北京大学书法研究生班书法精品集》十卷;2008年初,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了北大书法所7本系列书法文化理论教材:《传统文化与书法》、《书法文化精神》、《书法身份》、《书法艺术概论》、《书法的立场》、《中外名家书法讲演录》(上下)等,全方位、多视角展现浓郁深厚的北大书法文化精神、当代书法流派风貌和国际书坛发展大势。
陈凤珍:社会各界对北大书法所寄予厚望,人们希望北大书法研究所,坚持“文化书法”的理念,在“中国文化世界化”路途中,再创新的辉煌。人们期待着“黄埔二期”、“黄埔三期”……早日走向社会。
王岳川:北大书法所会竭力在书法教材、创作教学、书法理念、国际展出、高峰会议等多方面做得更好。多次举办中国、韩国、日本书法国际展和高峰论坛。同时,正在策划举办中国与马来西亚、新加坡书法国际展,中国与美国大学书法提名展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桃李天下的播撒领一代书法之风,这是北大文化书法的文化追求。北大书法以“得天下书法英才而教之”为己任,立志通过振兴高等书法教育、倡导书法与文化的互动将中国书法文化世界化,并与书法高等院校和书法界一道开启一个新的书法文化时代!
七 书法文化危机:新世纪中国书法申遗显现的文化症候
陈凤珍:近来,有两则消息让人亦喜亦忧:一是中国人民大学海外文化调查表明,中国书法第一次超过中国京剧成为海外人士辨识中国的文化符码;二是亚洲书坛不断传出韩国书艺要申请世界遗产的消息。尽管中国书法超过中国京剧成为海外人士辨识中国的文化符码,确实是条大快人心的喜讯,但韩国抢先将端午祭申请为自己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又要把韩国书艺申请为世界遗产,不能不令人担忧。在这种背景下,中国书法界却对中国书法申遗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请就这一现象谈谈您的看法。
王岳川:去年五月,安石递交申报书将汉字书法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进行保护,认为汉字书法文化是人类文明史的活化石,但现在能提笔写毛笔字的中国人越来越少,需要国家加以保护。同样,中国书协主席张海在去年8月20日《羊城晚报》中认为,“书法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已提到中国书协的议事日程。目前,有关的申报材料已准备好。每个遗产申报都需要有传承人的资料,传承人的人数要恰当,水平要高,还要得到普遍认可。文化部门和中国书协共同确定传承人。基本差不多了,这个程序完成后就开始申报。”
中国书法界对书法申遗有不同的声音。支持者的看法是,中国热爱书法的人数有千万大军,但电脑则使书法的普及和延续受到相当的影响,通过申遗可以让国民重视书法文化。异议者的看法是,书法与中华民族和汉字同在,只要汉字存在,书法申遗似乎意义不大。我赞同中国书法申遗。因为不能仅仅盯在汉字与书法的关系上,而忽略书法国际之间的微妙“文化战争”关系。在我看来,如果书法被韩国或日本抢先成功申遗,我们再去跟人家争谁是书法的原创国,这将使所有中国人蒙羞。
在这个意义上,新世纪中国书法申遗反映了三方面的文化症候:
首先,中国文化在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仍然被遮蔽,我们被挡在了日本、韩国等现代化国家后面。日本现代书法兴起之后,西方只认可日本的少字数书法。最近韩国对申遗特别积极,比如将中医申遗。不管是端午祭,还是《兰亭序》的用纸,还是主张废除“书法”、“书道”而统一为“书艺”,都说明韩国具有一种文化大国的东方意识。这一点,我觉得中国应该有所自警并捍卫自己的文化权利。
其次,中国书法申遗势在必行。我在海外的谈话中也多次提及过中国书法申遗,但没有明确地形成文字。中国书协主席张海先生将中国书法申遗步骤化很有必要。张海的提法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和合法性,因为在全球化的当今世界,中国再也不是“中心之国”,而是诸多国家当中的一员,当邻国们纷纷供出自个的祖先牌位,甚至把我们祖先的原创变成他们的东西时,我们应当捍卫自己的文化权利。书法申遗是主动应对文化危机,值得重视。
再次,应当重新认识书法在文化战略中的位置。近20年来,中国主要以经济为中心,长期以来对文化重视不够。今天中国已成为GDP世界第四的大国,文化战略问题值得思考。未来国家之间的竞争,不是军事和经济的竞争,而是文化的竞争。孙子曾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凭什么攻心,凭文化!在我看来,在所有艺术门类里,惟有书法是西方比不过中国的,因此书法在国际文化战略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我认为,在书法申遗的同时,中国书法界应当埋下头来扎扎实实抓一些基础问题,比如书法教育考评、书法理念创新、书法家人格修为、书法国际论坛等。日本、韩国展示的是国家书法形象,而中国如果仍然热衷于书法个体户式的书法形象,那中国书法的未来将是不可乐观的。当然,书法家也要生活,也要赚钱,但不应该贪图暴利,不应该只为赚钱,应当思考个人位置与大国形象塑造之间的关系。
总之,书法这一名称,书法这一艺术门类,书法这一大国文化形象,书法这一悠久历史,都是不能丢掉的,更不能被他者遮蔽。我们追求的东西未必能得到,而我们不珍惜的必然会失去。我期望千年老祖宗留下的书法申遗获得成功。
陈凤珍:请您再谈谈申遗对于书法有哪些切实的好处?
王岳川:前不久中国人民大学的副校长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调查,这个调查就是向欧洲、美国等海外人士发行卷子十万份,请他们谈中国文化的形象代表是什么,结果书法当选,成为超越了京剧的中国文化的形象代表。只要走在海外的街上,碰到中国书法的笔墨,你就知道它是东方的,是中国的。那么,中国国内呢?教育部第一次确认了在全国实行书法考级,也是把书法这门艺术纳入到教育制度之内。有了制度性的保证,我相信中国书法的未来,东亚书法的未来,乃至我们整个人类书法的未来是光明的。中、日、韩三国的书法,代表了当今世界书法的最高水平,但也有各自的问题。因此,申遗一方面是进一步扩大书法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推出悠久的书法文化传统,连接数千年的书法精神史,就此而言书法申遗不仅对书法有益,对文化也有益。
陈凤珍:关于书法申遗,也有人有着不同的见解。他们认为与其嚷嚷着让书法变成遗产,不如现在花大力气在世界范围内推广我们的书法,请问您怎样看待这样的说法?
王岳川:这个问题可以分两方面看,首先,书法是人类性的艺术,推广到全世界是有其必然性的,第二,书法也是中国人独有的艺术形式和文化形式,这种形式的内在精神正在流失,申遗也有其必要性。二者并不是矛盾关系,而且也没有定于一尊的方向和路线。中国书法在短短十年当中,传统书法、现代书法、后现代书法、后殖民书法、学院派书法、民间书法、艺术书法、新古典主义书法层出不穷,但书法的美丽精神也在飘逝。书法申遗有不同的意见,但不能因为有不同的意见就不去做。新世纪书法申遗有其合理性,不能一概否定。
陈凤珍: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艺术都要具备一个重要条件即目前这种艺术的处境濒临灭绝。无论您是否认为书法濒临灭绝,但是目前在书法界确实有人提出了要书法申遗。请问这种书法申遗的呼声是否体现了在中国书法界内部确实存在着部分人对书法本身没有信心?
王岳川:申遗是国际性造成的,是我们一心抓经济建设忽略国际文化战争造成的,如果还井底之蛙,忽略文化的重要,今后的问题会接踵而至。《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艺术的阴谋》很能说明问题。不能有些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就将天下看成太平无事的。我坚持认为,凡是不珍惜的终将失去。书法也是这样。书法技术化导致的书法边缘化,以及书法商品化导致的观念化使书法困境出现,值得关注。
申遗反应了书法界的某种心声。实际上,书法是一个人的心电图。手岛右卿的《崩坏》代表的是现代人对天地坍塌、礼崩乐坏的感受,其内心已经处于生病的边缘。韩国金炳基教授向我推荐了一本书讲的是一个科学家拿一杯水,给这杯水演奏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的乐曲,结果这杯水的分子结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的分子结构组合变得极其的优美,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而当音乐换成摇滚乐,换成非常尖锐的声音,尤其是换成电锯锯木头和磨金属的声音时,水分子的结构发生了类似癌变的分子结构变化。由此可以想,我们创造的艺术是应该让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的90%是水――成为癌细胞的聚居地呢,还是应该让我们的身体变得更为生机勃勃呢?由此又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书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赚钱吗?今天中国有很多书法家都梦想着一夜成名,这样自己的书法就可以卖大价钱?我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书法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人,为了人自身的完美而创造的。书法申遗或许可以说是基于某种精神上的自我文化认同和自信。
陈凤珍:相比较云锦织造技术,蒙古族长调民歌,古琴艺术等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书法目前至少似乎还不存在着后继无人的危险。有人说,“与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保护书法,还不如去保护一些真正需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请问您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王岳川:有的时候不能等到后继无人才去保护,如果我们在它存在的时候不去珍惜,那就谈不上保护了。当然,这里也不是要保护书法,只是一种心灵上的爱护。书法有其价值,其他非物质遗产也有其价值,我们可以统筹兼顾,对任何艺术都应基于相应的关怀,这些是不矛盾的。
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国书法,在当代虽然谈不上后继无人,但是在当代也面临着诸多危机。第一,国际上对书法的理解有限。国际上,中国书法数量不足,层次低,质量差,严重影响了中国书法的国际形象。第二,国际书法的审美共识还未建立,这方面日本走在了我们前面。我们应该积极建立一种国际性的审美共识,以应对书法的文字变化、形式变化和内容变化。第三,书法普及之后的书法大家的推出还未引起人的足够重视。所以,要从重视书法普及到重视书法提高,这方面大学书法教育责无旁贷。第四,书法的生存环境问题。书法脱离日常性,书法在当代失落了。青年一代不再用笔写字,周围有那么多的艺术特别是大众文化艺术的浸染,书法如何走进青年一代的心中。如果书法一味地追求艺术性、技术性和形式性,而忽略了文化性、精神性和人格心性的提炼,那么青年一代就真的可能抛弃书法。正因为书法如同诗歌、哲学、思想一样,有着浓厚的文化气息,所以在消费时代才有着特殊的精神文化魅力。
陈凤珍:如果中国书法申遗失败了,您认为会对中国书法有什么影响?
王岳川:一些人会无所谓,一些人会感到遗憾,一些人会有失落感,但是地球还会转下去。我认为,中国书法今天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再也不能仅仅因袭西方。如果仅仅模仿西方,就会出现像有一次书法展竟请了一位德国人做书法总评委那样尴尬的事情,那个被我们中国人推为总评委的德国人根本就不懂书法、不懂笔墨、不懂线条,他根本没书法基础传统。令人尴尬的是,这个德国总评委说,当你们中国的书法让我们来说好的时候,你们的路线就错了。难道我们中国书法不应该深思吗?难道我们中国书法连自我意识都没有吗?在我的理解中书法申遗是个好事情,但是不是体育竞争,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只是想通过申遗,使大家比过去更多重视一点书法的良性发展,多一点书法国际眼光和中国立场,多一点出精品的意识,少一些书法暴富的情结,少一些非书法因素对书法的健康发展的阻扰,少一些国际上对中国作为书法原创国的有意忽略。
陈凤珍:韩国人抢先将端午祭作为自己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下来了,如果有一天,中国的汉字书法遭遇到同样的情况,请问您将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王岳川:端午祭的问题,情况比较复杂。不过受到东方文化影响的韩国这种行为的确让我们感到了危机,别人都很重视,为什么我们自己不重视呢?如果汉字书法韩国申遗成功的话,这就更加令中国书法被动不堪了。在我看来,书法申遗是中国书法自觉意识和忧患意识的体现,这种努力是真诚的也是可贵的,它标识了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凝聚力,这在当代尤显珍贵。
八 自主创新:超越西方现代书法激发中国书法原创力
陈凤珍:在西方文化全球化扩散的过程中,中国书法遭遇到种种问题,请您在现代性后现代性的大框架下,谈谈“书法原创力”问题。
王岳川:“书法原创力”的问题是当代书法文化必须解决的问题。在弄清中西文化走向的大观念以后,书法美术创作的理念就已然明晰。我们需超越现代艺术之后,不断地去调整自我文化视野、文化心态,寻求新的笔墨意向,从而使其心手双畅万法唯心——消逝了所有“主义”的纷争和话语权力的争夺,只剩手中之笔与心中之象,人与墨互相激荡创化,在“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书法之道的运行中,获得一片纯净心境,感到一洗尘寰万物清新的人与艺术的生态和谐之美。
“原创力”这三个字很重要。第一,它不是因袭的、挪用的,它是对二十世纪“文化拿来主义”的一种反思。在鲁迅时代,文化需要“拿来”,因为那个时候中国贫弱,只能向西方“盗火”来煮自己的“肉”。但是,今天中国富强起来,需要自身文化的大国形象,如果拿出卡拉OK,那是日本的,拿出波普文化流行文化行为艺术,那是美国的,甚至中国的大片也是好莱坞模式的。中国能以什么创新让欧洲、美洲其他国家的人感到大国文化形象呢?所以需要“原创力”。第二,是真正的“创”,“创”是生命一种激发状态或高峰体验,是需要集中大家的精力去独创的。就像传说中郑板桥苦练书法,以手划被,划到夫人身上的时候,他的夫人说:你有你体,在我身上划什么?他一下子体会到了创“体”的重要性,认识到临摹前人的那些法书,对他来说都是创新的准备阶段,真正成为“我”书法形象非独创不行。第三,“原创力”的“力”是一种文化生产力,这使得中国形象获得强劲的文化竞争力。在这个意义上,新世纪中国书法只有获得书法文化的正面阐释和民族文化身份认同,才能使国际视野中的中国书法走出低谷,而成为民族的文化指纹。
在全球化语境中“书法原创力”的提出,意味着在坚持全方位传承传统精华的基础上,解放思想并将人类一切美好的东西加以整合,同时提出高于并超越前人的书法观念、书法形态、书法创作技法、书法传播方式。一切走捷径的、走旁门左道和比矮的书法,都是不可取的。说到底,书法是普世的,任何人都可以走进书法,书法不是某些人的专利,书法与个人修为关系紧密。人是需要有灵魂的,古人写书法,绝非像今人那么盲目和迷恋方孔兄。书法与经济有关系,但艺术不是为了钱,它更不与方孔兄等价。往深里看,新世纪中国书法同中国形象相关,中国在国际文化交往中会更加具有文化自觉与书法自信,不再盲目地向西方美术上靠,也不再在形式结构上成为西方美术的附庸,而是认真审视书法的本体性,整合多种艺术的有效性成分,纳入书法文化谱系中,最终加以创新而成为新的书法元素。当然,这不是短期行为,而是长期的可持续发展的书法文化进程。
中国正在成为世界上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大国。据我所知,十年前全球学习汉语的不到六百万人,而今天,全球学习汉语的已将近六千万,并且还将持续上升。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西方人心里已能欣赏书法线条的美,他又学习了汉语并写汉字,那么他有没有可能拿起毛笔来,用浓墨在一张素签上涂抹一下,感受一下书法的魅力呢?这就意味着中国书法家有向海外普及和推广书法的可能性。
陈凤珍:“文化书法”正如中国文人画一样,气象宏阔,意蕴高深,问题是这些高质量的能够体现东方韵味——中和品格、创新意识、生命体验、高妙境界的作品,如果输出去的话,西方人能欣赏了吗?
王岳川:西方的霸权单边主义已经使得他们饱尝苦果,今天美国再也不可能像打朝鲜打越南那样颐指气使,说干就干了。美国已经不可能再是霸权主义的一家言,而是成为世界多国部队中的一种比较大的声音而已。这个世界再也不是由美国说了算,而是由大家说了算。过去一个人的发言和训斥,今天变成了众声喧哗的圆桌会议,这是历史的进步,这是民主全球化的结果。
同样,艺术也不应该仅仅是美国的艺术,艺术不应该成为波普艺术、流行艺术、行为艺术的天下,相反东方艺术、中国艺术也应该成为整个人类的可以被欣赏的东西。文化书法、文人画代表了东方精神,这种精神正在引起西方的注意,所以我们才有文化输出,才有发现东方。西方才说,如果中国不崛起,就是人类的灾难。中国的崛起使人类大家庭多了一位更重要的成员。这个更重要的成员当然不仅仅是有钱,也不仅仅是手上有核弹头,而是他有周身透出的文化气息。
文化在面对西方人的时候,应该成为东方人重要的文化财富,一笔巨额的无形资产。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用武力征服人而达到长治久安。中国的秦始皇仅仅两代而已,一二十年就烟消云散。今天长城犹在而始皇安在哉?古罗马可以说是铁骑踏遍了整个欧洲大陆,可惜它也未能长久存在下去。汉代独尊儒术,结果它延续了四百年,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有文化才是一个国家和平安宁、和谐发展、长治久安的唯一保证。对国家如此,对世界同样如此。
文化书法、文人画恰好是把天地万物浓缩起来,它和画匠画是有区别的。画匠画是抛弃自己去描摹对象,尽可能使自己和对象完全合一。而文化书法、文人画不一样,文化书法、文人画是把天地万物精简,是让自己内心大气盘旋的气象、浩然正气勃发以后而创作出世界所无的作品。如果画匠是师法自然,那么文化书法、文人画则是艺术家独出机杼,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创造出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比如苏东坡画的红色的竹子,斑竹,谁见过红色的竹子呢?没有,那是他独一份的。文与可画的曲折的竹子,谁见过弯弯的从地下弯过来长出来的竹子?其实,文与可表现的是宋代文人在重压之下的顽强生命精神,想尽一切办法倔强地往上,表达出文人的气节和浩然正气。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重新来认识文化书法、文人画,不要去低估它们,它们是中国具有创新意义的和独特哲学意味的艺术。当然这需要引导,需要书法界、美术界、拍卖行、评论家,以及大学的专业教师和海外的双语精英的沟通,进而逐渐形成一种良性的市场环境,使得文人画通过美术、文化书法通过书法传达的不仅仅是技法而是文化,是中国文化精神、中国文化形象。
总之,在中国逐渐世界化的新世纪,中国书法应该向整个世界呈现中国身份,在东西方艺术对话中坚持中国立场,在国际文化交流中体现中国指纹,在中国文化创新谱系中展示中国的文化细胞和基本内核。如果没有这些重要的中国元素在内,所做的书法大抵只有“书法个体户”的意义。相反,在国际化的今天,中国从“军事中国”、“政治中国”走向了“文化中国”,我们甚至可以开始强调“书法中国”问题,这意味着中国在和平崛起中,有可能将包括书法经验在内的文化经验转化为人类共赏的审美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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