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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此文为著名美术批评家郑志刚,为《书画世界》“围观”栏目而作,刊该刊2012年11月号(总第154期) 学人书画月旦 郑志刚 据凤凰网、新浪网、人民网、新华网、腾讯网、中国网、中新网、中国青年网等诸家网媒报道,著名文化学者南怀瑾先生于2012年9月29日下午4时在苏州逝世,享年95岁。国务院总理温家宝闻讯后,亲自用毛笔书写了唁电。 . n/ K4 P, Z8 Q% T
关于南怀瑾,“国学大师”的称呼漫天飞舞,我个人觉得还是谨慎点好,免得若许年后自己脸红。“著名文化学者”倒是事实,在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誓愿与作为方面,南先生确实令人尊敬,其社会影响力亦巨甚,以“先生”称之,我认为是恰当的。要知道,不是随便谁都能当得起“先生”二字的,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也敢觍颜广受“先生”之称者,除了可笑,便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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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氏之书于我而言,尚未痴迷到“行箧以随”的地步。譬如《论语别裁》、《孟子旁通》、《老子他说》、《易经杂说》、《金刚经说什么》、《中国道教发展史略》等,寥寥读过几本,惊讶于他的写作量。不数年来,自叹颛愚,或少觉进益者,乃是读书不再懵懂地以“被填鸭”为惯,而是尝试着稍稍“存疑”与“求证”。王国维所力倡的“多闻阙疑”观点,我在双手赞成的基础上,努力去一点点践行。所以,就南先生的书,我的一点不恭之见是,似乎整体学理性不足,略有“漫说”的味道,局部细节弗耐推求。和钱钟书著述的旁征博引而又谨严深邃,尚不在一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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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燕园三老”的张中行,曾以《论语别裁》为例,炮轰南著“令人哭笑不得”。 张中行指摘的南氏在对“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学而》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八佾》篇)”等句子的释义中所犯的错误,的确存在。其余是非之公,固难尽夺,但也至少说明,南先生“学者”这顶帽子戴得并不纯粹。事实上,眼下沐猴而冠、不学无术、人格沦丧的所谓“学者”,在我们身边并不鲜见。讲一句悲凉的话,国人早就麻木了。 ' l3 W" }+ @; t5 M
让我感兴趣的是南怀瑾的经历。1918年生于浙江乐清,自幼接受传统私塾教育,及至少年时期,据说已熟读诸子百家;心喜武术,拳法、剑道等都有涉及,同时研习书法、诗词、天文、卜算诸学;青年时,正值抗战,辞亲远游,学习、任教于中央军校,结交了厚黑教主李宗吾等不少名流;但有闲暇便寻访高人,在青城山拜识禅宗大师袁焕仙后,即辞职从游,踏上参禅学佛之路;1943年入峨眉山闭关,三年间遍阅《大藏经》,出关后远走康藏,参访密宗各派,得到贡嘎活佛等多位高僧真传;1949年只身赴台,一度潦倒,靠典当衣服度日;上世纪60年代,被中国文化大学聘为教授,名气大增,弟子渐多,甚至蒙蒋介石激赏,台岛政要及工商巨子遂争拜门墙;1971年创办《人文世界》杂志,所撰《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开始连载;1976年,《论语别裁》在台湾出版,受狂热追捧;1976至1979年,于闹市闭关三载;1985年,旅美成立弗吉尼亚“东西学院”;1988年移居香港,未久即开始筹资兴建金温铁路,至1998年正式通车;1990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将南著引入大陆,掀起“南怀瑾热”;2004年移居上海;2006年,在江苏吴江创建“太湖大学堂”,弘学传道直至辞世。 * I# T, [' N7 V5 T, E
据上或可揆度,南怀瑾算不得一个生活型男人。但他的一生告诉我们,欲于学术、艺术事业有成,多些蹇涩窘困、迂曲辗转,“食性”尽可能锻造得杂一些,不仅是必要的,甚至是必须的。反之,职业太过单一,经历太过温吞,对人生节奏感与层次性的领悟势必要打折扣。表现在作品中,或许光洁鲜亮,内里却寡薄靡弱,何来雄强苍涩之撼人奇境!拿眼下大陆书画界来说,一心要做“职业书画家”者何啻千万,似乎只有达到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写字作画的程度,才算跻身“专业队伍”、彻底挣脱票友水准。孰不知无数书画前贤,艺术上早已卓然名家,心里却还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上”,为自己夙志难申、惟有日日耽于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而煎熬不已。齐白石当年就篆刻一艺,尝“哀时人之蠢”,眼下看来,将这一声长叹移诸今日,依然不乏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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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撮要谈谈南怀瑾的字。他的毛笔字,行、楷书居多,网上搜看一圈,未见其他书体。其楷书似有颜字影子,而行书,则明显学习过大王,于中《圣教序》痕迹最为明显。总体看来,南书尽管不失秀雅,却也不无文弱,笔法单一、笔力浮嫩,书写尚未养成固定的生理记忆,遑论个性风格。说南书像拿毛笔写硬笔字,可能刻薄太甚,但其作品只有在勒石镌木之后才显得骨立而意幽,却也是事实。倒是其钢笔字,流畅夭矫、神采飞动,尤其是75岁时写给“性乾”的一页信札,嶙峋老辣寓于古淡从容之中,足见学者风规。 大陆文艺界好跟风、善耳食,对著名学人业余偶尔为之的书画作品,每为重名所骇,不问青红皂白,悉以“学问气、书卷气”相谀誉,奴才心态暴露无遗。南怀瑾长年著书立说,使用硬笔巨量写作,潇洒流落当在意料之中。而毛笔书写不过是调休、应酬之墨戏,纵便远去熟俗粗鄙,到底技法生涩,难与钢笔比肩。在我看来,所谓郁郁芊芊的“学问气、书卷气”,若无精能技法作“脉管”,亦难以挂点滴般输入毫杪楮端。苏东坡的字有学问气,翁同和的字有学问气,王蘧常的字有学问气,谢无量的字有学问气,启功的字有学问气,开封武慕姚的字也有学问气,但他们首先是千锤百炼的书法家。 趁南怀瑾话题之余温,就便随机抽样、蜻蜓点水,乱弹一下“学人书画”。目下书画界浮躁紊乱,不特罕有补苴匡救之士,反倒诗人、作家、学者甚至政府官员、企业老板等,争相跨行客串、染翰操纸,一夜之间人尽可“家”,都冲着白花花的散碎银两去了。顾名思义,学者主要是做学问的,书画创作合为研究、著述之余事。但如果刻意渲染、喧宾夺主,便见出在名利之前的某种躁动心态,政如明季张岱在《陶庵梦忆》自序中所云:“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拿我在《论西泠印社之渐朽》一文中斗胆讨论过的饶宗颐先生为例,尽管书画水准不至于如其谦称“不敢说是专家,只是一个票友”,但也绝非像某些浮辞所云“已达人天合一之境”(2011年10月,在广东省博物馆一楼学术报告厅召开的“岭南风韵——饶宗颐书画艺术特展”学术座谈会上,广东画院党组书记、副院长洪楚平尝有是说)。相关数据显示,自2002年进入大陆市场始,到2011年5月底,饶氏书画已从均价每平方尺人民币1489元,飙至13.3万元。 季羡林激赏饶氏,直言“心目中的大师就是饶宗颐”。能公然抛出这样的话,充分表露了季先生坦荡而清冽的内心。学界有“南饶北季”之称,而在我看来,饶之“油”与季之“朴”,亦为南北并置之奇景。学术撰作之暇,季羡林也写字,却从不做丁点宣传,自然远不如饶公“钱途”宽广。但其书笔路涓净、舒展天真、气格清远、憨态可掬,略如儿童散学、嬉戏追逐,令人一见而生欢喜心。我原本读不懂季羡林的字,以为信手乱写、全无规矩,比年愈看愈饶深味,渐渐领略到“直呈心象”之妙谛。 8 [. S f3 [" b& h2 K) a$ I
“文化昆仑”钱钟书先生学问浩瀚,足以津逮后来。关于书法,钱钟书似乎学过郑孝胥、张裕钊和二王行草,杨绛还说过他晚年的字像其舅父王蕴璋(近代鸳鸯蝴蝶派作家)。我有印象,《中国书法》杂志曾载文说钱书“神会东坡家法”,而实际上,钱氏在散文《论俗气》中,却将“苏东坡体的墨猪似的书法”,与“浓抹了胭脂的脸,向上翻的厚嘴唇,福尔斯大夫(Falstaff)的大肚子,西哈诺(Cyhano)的大鼻子,涕澌交流的感伤主义(sentimentality),柔软到挤得出水的男人,鸳鸯蝴蝶派的才情,乞斯透顿(Chesterton)的翻筋斗似的诡论(paradox),大块的四喜肉”并判为“跟戴满钻戒的手一般的俗”。钱钟书认为苏字犯了“量的过度”的毛病,而在我眼里,坡公之书,像极了横卧着的“丰乳肥臀”的女人体,性感而不妖淫、慵懒而具骨力。钱钟书的字,体势略瘦长,果不类苏。观其行草,纵向连绵,使笔娴熟,若风梳翠绦,满纸才子风流气息。这般才情飞扬而又蕴藉醇厚的典型文人手迹,我素来是赏会未已的。 $ |# w1 {! p3 \% E
冯其庸先生治学、书画两不误,经意为之,作品量很大,1998年5月在中国美术馆办过个展。冯氏自称从游诸健秋、王蘧常、刘海粟、朱屺瞻、谢稚柳、唐云、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周怀民、许麟庐诸贤,于书画多所用心。书法入手大小欧阳,后经汉魏而溯先秦,再学右军行草,复掺汉晋简牍;画追文人趣致,法宋元山水、明清花鸟。客观地讲,冯其庸的字画格调不俗,有清滋、逸朗之气,法度上也比寻常学者的随手涂抹深入许多,但还没达到相关文字材料所描述得那么完美光鲜。从网络上搜到的作品看,冯其庸的水墨画静雅幽秀,山水、花鸟、人物皆所涉及,看来着实对名家精品下过一番读、仿功夫。我私下揣测,相对书法而言,冯氏或许更重视绘画研习。其画作尽管尚且徘徊于前人藩篱之内,但一种“敬事”心态,还是值得钦赞的。冯其庸之书几乎全为“帖面”行草,与金石、简牍无干,沉雄老苍之气显见不足。需要指出的是,落款“冯”字之“马”,早年还顾及点草法,后来胆气剧增,竟然写成了阿拉伯数字“7”。这般“一空依傍、自我作古”的署名风范,冯氏远非孤例,在自家姓名上乱动手脚,与当额著粪何异! 关于书法,南朝齐梁间道士陶弘景,曾在《与梁武帝启》中有“手随意运,笔与手会”之论。若以此为圭臬,则晚清、民国学人之书,或较当世列位教授沉静可观。譬如俞樾,以篆、隶法作楷书,古厚朴茂,与伊秉绶取径相若、气息相通而面目各别;林琴南,汲晋唐而沁北碑,手札略存赵悲庵消息;沈曾植,奇才大匠、自为作手,冶汉隶、北碑、章草、宋明草书等,万千营养熬为一粥,朴傲拙辣不可方物;罗振玉,诸体皆能,篆书其尤,静穆尊谨,略失于板;章炳麟,籀篆沉实,行书僻峭;梁启超,北碑入楷,清峻扁实,稍乏虚灵;王国维,行楷右上方仰侧结势,点画扎实,有魏晋遗绪;姚茫父,书画骈善、颖拓精工,楷书入手欧率更,转习颜平原,于《麻姑仙坛记》曾苦临千余通,复上探汉魏周金,碑帖互用、刚柔相济,淳古肃拔,超迈凡庸;马一浮,终生不废临池,兼擅诸体,行草书于晋唐法度之上,阑入汉隶、章草笔意,紧凝清奇、沉实爽健。等等。 学人书画实为艺苑一道的历风景。丰厚的学养、业余的心态,使笔墨有可能远离俗浊、雕凿之气。窃以为,与书画家一样,学人的早岁经历不妨复杂一些,甚至惊恐一些,唯此方有开拓学术大境的可能性。比如章太炎,初从俞曲园习经史,再做记者,参加维新变法运动,继而投身反清革命,写了不少投枪匕首般的激昂檄文,因之屡遭通缉,备尝牢狱之艰。人生有大辛苦、大磨难,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若能历劫不磨、三眠三起,则某个朝霞透牖的清晨,大师的诞生将成为金灿灿的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