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杨:书法本身负载着历史沉淀下的深厚文化内涵。书法之所以在中国的艺术和文化中独领风骚,永葆青春,不是在于它的表层艺术,而是在于它文化的深邃,对书法的审美必须把它放到中国哲学观的层面,可以说书法应该是一个文化的概念,不是一个简单的艺术概念,书法应该是艺术而不是技术,这无论从它的产生、发展以及承载和内涵来讲,与中国千百年来的传统文化是不可分的,传统文化与书法有着一种无法拆解的姻缘,所以说书法因文化而具有了灵魂,反过来,又以其形式美让文化放射出光彩,因此可以说只有当文化作为书法的内涵时,书法才能够感人。比如说《祭侄文稿》,不是由于颜真卿所书写的笔墨技巧打动人心,而更重要的是在于其背后的爱国精神、道德人品和文化含量。可以说书法是以文化精神打动人心又以书法的形式美令人赏心悦目。古代的书法家无一不是大文学家、大政治家,大文人或者大学者,古代的文人可以不是大书法家,但是从历史上看如果不是一个大学问家,绝对也成不了大书法家。
笔者:从目前书坛的现状看难觅大师,难见经典,与中国书法历史上的辉煌相比,当代书坛可谓黯然失色。您认为当代书法的现状如何,主要具有哪些特点和现象?
罗杨:就目前书坛的现状,我认为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形式的丰富、内涵的退化。内涵就是文化含量。所谓退化就是无论从展览或者大赛来看,书坛反应出来的问题,都是偏重于笔墨的效果,而淡化了传统书法内涵的抒情以及达意的本质,书法文化必须以国学为基础,以传统文化为基础,所谓国学就是旧学,在古代,传统文化的教育是从小就接触到的,而现在的国学教育成为了一门专门的学科了,很多书法家和传统文化都有所脱离,学了书法之后再去补传统文化,虽然耗费了很大的时间精力,却收效甚微,过去的读书人从小就开始学习书法,可以说古代文人志士的一生,就是从小读书,长大后考试,考科举,做官入仕,从生到死,这一生始终都伴随着书法,而现在我们搞书法经常套用西方的概念,把书法纳入一个学科,这就把书法推向了一个单纯的造型艺术,追求时代的趣味造就了流行的特征,如果一味地去让书法去接近抽象性,就会造成了书法内涵的削减。
笔者:难道您认为书法不是抽象艺术?据说西方很多抽象艺术大师,如康定斯基、亨利.马蒂斯都曾经从中国的书法上取得灵感?
罗杨:书法不是抽象艺术,抽象是对书法的误读,我给书法的定义是意象性的,你提到的康定斯基是19世纪初期在德国发展的俄罗斯籍画家,他是抽象派的鼻祖,所谓抽象艺术最主要的两点:第一,抽去思想的内涵,第二就是用点、线、面、块、色来表现作者的情感和对美学的阐释,我觉得这和书法完全有着天壤之别,因为他们不识中国字,读不懂内容,只看到笔墨线条的流淌,而书法最主要的是文字的情感和文学的内涵,所谓“书以载道”。乾隆评价怀素草书时引用的一段话特别好:“云中龙爪不模糊”。书法就如同藏在云彩后面的龙。如果首尾俱清这是具象,首尾都不清这是抽象,你知道龙在云中飞翔,龙身看不到但是爪子非常清晰,如同“雾里看花”,但能知道那是一朵花。也就是说,书法是具有丰富文学内涵的抽象化了的汉字书写出来的艺术。表现形态有抽象性,但书法一点也不抽象。古人的说法叫作“意象”。
笔者:笔墨技巧是书法艺术的特色,书法的功夫在于笔墨技巧高深,王羲之临池尽墨,怀素废笔成冢,是不是经过艰苦训练掌握了书法的笔墨、结体等技巧就能创作出好的书法作品来?书法的生命力从何而来?
罗杨:我觉得能把字写好是技术,能把情写出来才是艺术,因此书法要把文化当主体,不能把简单的笔墨当主体。古人说书法是小道,指的就是技法方面,而我觉得书法同时也是大道,因为它这个大道理表现的是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哲学、中国的伦理价值以及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在,在书法之内都可以表现出来。“小道”可以悦人耳目,“大道”可以震撼心灵。古人说:“非志士高人,不得言其妙”,这个说得特别有道理,就是说书法是有生命的,不是僵死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生命单位,书法是文人向社会发出的生命信号,比如说《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都是文人对社会的情怀、人生的情暖、艺术的表现以及生命的礼赞。由此看来,书法既是浅学又是显学,既是简学又是难学,书法既简单又高尚,就是说书法既平易近人,又高深莫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认识汉字的人都会对书法有不同的兴趣,而且对书法也会有不同层次的理解,所以它有广泛的文化基础,但是并不是识字的人都能讲出它的深刻内涵和深奥的审美意趣。
笔者:人们常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比如写小说、剧本、绘画等,都能找到生活中真实的影子。书法作为中国传统艺术其“影子”在哪里?是否具有其自身独特性?
罗杨:我觉得书法跟其它艺术不同,它不是从生活中来的,也不是从自然中来的,比如说画家的创作是从自然中来的,绘画作品是对自然界的反映,画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等等,都是对自然界生物对象形象的描述,它是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对物象的反映,而且我们每个人有了这种生活经验,都可以去解释它,如果画家画马不像马、画虎不像虎,大家也能很容易地辨别出来他画得不像,而书法不同,书法没有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参照物,对于一般人来说,认识和理解书法有一道坎,这道坎是什么呢?就是文化,如果你不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你就不能理解和认识书法,也不会成为书法家。
笔者:书法是文人的艺术还是大众的艺术?如果用“俗文化”和“雅文化”来定位,书法应该属于哪种文化,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罗杨:可以说大多数艺术都是来源于生活,都是在俗文化上的一种上升,而且俗文化可以作为很多艺术的源头,很多的雅文化也是在俗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比如最典型的京剧,原来就是野台班子的,属于走穴的,或者说是民间流行的,1989年那会儿搞过一个纪念京剧200年的活动,京剧的产生虽然没有严格到哪年的界线,但是它的形成就是徽班进京,汉调北上,徽汉合流,被宫廷认识了,经过宫廷的精雕细琢,形成了京剧,现在都变成国剧了。但是惟独书法和其他艺术不同,书法是艺术中的惟一的一个例外,因为书法从一开始就是雅文化,就是与文人密不可分的,与文化有不解之缘,当然现在文化也是多元化,这个问题我还没太想清楚,就是说是不是西方的文化或其他各流派的文化也可以涵养我们的书法,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书法不能离开中国的文化。
笔者:当代世界是一个多元的世界,各种思潮、文化、艺术相互影响和渗透,中国书法也走向了世界,我们在练习、创作书法作品的过程中,是不是应该多汲取一些西方的艺术元素,让书法艺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进而树立新的属于世界的书法高峰?
罗杨:非也!如果说中国书法已经走向世界了,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但是正因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所以中国书法走向世界就更应该保持它的传统,我是反对书法的现代化,因为书法是传统文化,按照哲学的观点,任何一个艺术都是历史的、民族的和时代的,书法也是这样,科学和技术可以一代超过一代,书法可不是一代超过一代。我觉得书法的高峰和唐诗的高峰是一样的,谁也不能超过王羲之了,艺术跟科技不一样,大家都研究1+1=2,都在这一座山上攀登高峰,最后都要达到顶点,探索科学的奥秘是无限的,书法就不一样,艺术就不一样,一个人就是一个高峰,书法的高峰就是在王羲之那儿,就是颜柳欧赵四座山……。唐诗的高峰就是在李白杜甫那儿,以后也不可能超过了,所以书法不应该强调如何现代化,更重要的是对传统的追溯和回归,这是我的观点。书法要创新,就必须延续传统而不违背时尚,能创新而不带有弊病。这两条是对书法创新一个既定的规定,传统特色也要适应自然的变化,而不是中国传统特色的丧失,我觉得书法的时代特色并不重要,所谓书无古今,判定书法的好坏只能是以“高”和“低”来判定,而不是看“新”和“旧”作,不像体育和科技。比如王羲之的《兰亭序》,虽然是旧的、老的,但今天读起来仍然令人赏心悦目,她的审美价值可以永葆艺术的青春。
笔者:现在大家都在谈要呼唤书法大师的出现,中国书法史上,草体、分书、楷书等都在不同时期创立了高峰,您认为当代书法能够超越历史上的高峰吗?
罗杨:书法就如李白杜甫的诗歌,因为它在那样一个富有诗境的环境产生的,你让后人怎么超越?古人从小就把《三字经》、《百家姓》等很多国学经典背下来了,从小就用毛笔写字,现在的人都用电脑了,那种书法生存生长的语境已不复存在了,和京剧一样,说什么京剧走进校园了,京剧弘扬了,大学生都成戏迷了,那只能是一种美丽的梦话。个别人作为票友可以,但是全国人民都唱京剧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对于书法和京剧一样,我们要做的工作是普及书法,不是普及书法家,也不可能普及书法家。
笔者:书法艺术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那西方人能不能真正触摸到书法的真谛和灵魂?书法表象的繁荣和真实的经典,您觉得哪个更为重要?您认为书法艺术未来应该朝着什么方向走?
罗杨:这一点西方人自己很清楚,贡布里希说过,说外国人学一百年也理解不了中国书法。我认识一个德国留学生热爱京剧,想把京剧引出中国,当时组织了一个京剧团到慕尼黑演出,台上台下也很热闹,好像效果挺好。其时外国人根本就没理解京剧,第二天报纸倒是报导很多,但是报纸上刊登的内容却是:中国来了一个类似杂技和歌剧的演出团表演得很热闹。这不是很滑稽的说法吗?书法也是这样,很多外国人他看书法认为那是一种原始的文字,西方抽象艺术不模拟物象,也不用文字作为艺术载体,他们追求独特的样式,甚至连自己的作品也要一幅与另一幅大异其趣,以显示自己的个性以及对待一切传统和程式的反叛精神。书法则不同,书法按一定的笔法、章法,有秩序,有韵律,一气贯穿写出来,以汉字作载体,并力求使欣赏者能够辨识,因此在游戏规则及艺术旨趣方面与西方艺术迥然相异。书法的目的在于拨动心弦,抚慰心灵。最近也不知是谁提倡的说什么书法要产业化,我觉得书法不能产业化,产业化了是对书法的伤害。书法的发展不是做大做强,而是要精典。
笔者: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您认为中国书法的明天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