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战
时间之战冉正万 著
作者简介:冉正万,黔北土著,生于1967年。当过地质队员、专业作家。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人民文学》、《当代》、《时代文学》、《江南》、《清明》、《青年文学》、《作品》、《雨花》、《山花》、《长江文艺》、《大家》、《散文》、《红岩》等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散文百余万字。《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读者》、《青年文摘》、《小说精选》等转载过部分作品。出版过小说集《跑着生活》,获过几次不值一提的奖。中国作协会员。
我写了什么(自序)
原以为记忆是可以被描述的,当我坐下来认真去收罗记忆并叙述它们的时候,却发现这是一个好高骛远的想法。两年来,我致力于乡村细节的书写,这几乎不是为了写作,而是试图让文字努力接近记忆中那些曾留下深刻印象的瞬间。这个看似简单的工作,完全占用了我的业余时间,但我乐此不疲并从中找到了乐趣,那就是发现记忆和时间的关系,记忆如堂吉诃德,时间则是那个巨大的风车。风车在那儿转啊转啊,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将来,堂吉诃德却拍马挺枪要打败它。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对记忆充满了敬重,并希望借助这样的敬重去对付时间的恐惧。时间是坚硬的,记忆是慈祥的。记忆是对时间的反动,也正是仰仗了记忆的反动,时间才变得意义无穷。
刚开始写作时,当过小学校长的大伯就告诫我,不要用父老乡亲的真实姓名写作。可每次写作时,我总是喜欢用他们的原名,总觉得绞尽脑汁取的名字没他们的原名好。我想我的小说不可能流传到故乡去,每次印量都那么少,它们像一桶水倒在沙漠里,淌不了多远就无影无踪。何况故乡的人大多不识字,即便把我的书放在他面前,也和放在泥菩萨面前差不多。我大伯,这个乡村知识分子,他发现后语重心长地说,他们不识字,他们的子孙也不识字吗,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写书,一旦印出来,它们就是书了,就会在世间经久不散。现在我用偷梁换柱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写的时候还是用他们的原名,写完后再取个名字去替换。这是电脑写作的好处,鼠标一点就完成了。用他们的原名写作时,他们的形象会跃然纸上,可一旦换名,这些形象仿佛一下黯然失色,仿佛他们的名字也是他们形象的一部分。
我有一个二叔,他不是我父亲的亲弟弟,而是爷爷的亲兄弟的儿子。有一次他在山坡上看见穿山甲新打的洞,断定穿山甲还在洞里面,于是兴致勃勃地扛来锄头,甩开膀子大干起来。穿山甲发现后立即在洞子里向深处掘进。他们展开了竞争,二叔为了两百块钱(一只穿山甲在乡场上的价格),穿山甲为了保全性命。他们的难度是不相上下的,坑越挖越深,就得白费很多力气把土掀上来。越往下泥土越硬,穿山甲的掘进速度也明显放慢。二叔能听见穿山甲掘土的声音,穿山甲肯定也能听见锄头的声音。二叔挥汗如雨精疲力竭,穿山甲惊恐不安气喘吁吁。二叔歇下来抽烟,穿山甲也趁机喘口气。二叔从早上干到晚上,没吃一口饭也没喝一口水,他怕回去吃饭喝水时穿山甲开溜。月光很好,二叔挖到天亮,穿山甲绝望了,在二叔的恒心面前甘败下风。我写作的时候,二叔那种百折不挠的韧劲一下跳出来,鼓励我写出一篇又一篇土里叭叽的东西。
二娘更有意思,我在很多作品里都写过她。现实中的二娘被公认为好吃懒做的典型,甚至还有些风流。有一次她去种荞子,那是一片坟地,回家后就病了,在家躺了几天,起床后就成了神仙了。她的肚子里有一个“灵哥”,能说话,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声音绝对不是二娘的,像一个蹲在罐子里的小孩,至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娘因此远近闻名,那些有一官半职的人也悄悄来请灵哥给他们预测前程。问一次十二块钱。我也问过。我问:灵哥,我的小说能获奖吗?灵哥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再问,我是继续写小说好呢还是去干点别的好?灵哥说,都差不多。别人问什么都是肯定或否定,对我却模棱两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之前我写过一篇小说把灵哥得罪了。这个小说叫《酒干倘卖无》,有一半写到这个灵哥。如果真是这样,我这可是得不偿失啊。
我父亲,一个聪明的乡下人。作品中写到他的时候更多。有一天,父亲打电话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却又气得不行。为的是我弟弟的事。两年前,弟弟把老房子卖了,卖房的时候和买主说好,灶上的铁锅不在内。人家搬进去后,弟弟没把铁锅抬回家。两年过去了,父亲想起这事,叫在城里做生意的弟弟回去把那两口大铁锅要回来。他们各执己见,在电话里吵了一场架。父亲打电话给我,有叫我主持公道声张正义的意思。我批评弟弟,对父亲说话要有耐心,老还小,父亲现在老了,像小孩一样,不能一上来就讲道理。同时安慰父亲,叫他想开点,两口大铁锅算不了什么。为这事我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两口大铁锅原价三十四,已经用了七八年,也许还能值十几块钱。我用手机打长途电话,话费买两口新锅大概没问题。可父亲不满地说,冉正万,你知道不,我以前有多困难。我当然知道,家里最穷的时候盐都买不起。由这些事我深深体会到,人对物质的看重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
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是生活不允许你按部就班,它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为你开辟一条你不走也得走的路,或许这就是因果,也好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还不能借助文字来排遣这样的苦恼,更不能超拔于文字之外去建构一个理想的世界,我唯一能做的,是呈现这样一种事实:我为什么在这里,而我就在这里。我的作品活在父老乡亲之间,正像我永远活在他们之间。
我为什么写?一直以来,我看见很多人都在砸铁核桃。铁核桃肉少,壳又厚又硬,尤其是我老家的铁核桃,像是熔炼过铁屎,坚硬到了顽固的程度,一锤子砸下去不但没破,还会借锤子之力弹出去,撞到墙上乒乓响,撞到小腿上,那就是核桃大小的青疙瘩。费了很大的劲砸开,只能撬出米粒那么大的碎片,还不够塞牙缝。但只要碰到它,没有不去砸几个的,冒着指头被砸破的危险,非要搞几粒肉屑尝尝味道。这不单纯是对财富的进取和好奇之心,似乎更能体现人对物质的信仰和认识。于是轰轰烈烈的荒唐故事被演绎、被重复,被推向极端。
我想要写的,就是这种无处不在的一种生命,可贵又可笑,可悲又可敬。它们是我亲眼所见。在我的父老乡亲那里表现得很直接,明目张胆,因为这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在我所认识的另一些人当中(比如知识分子)则非常隐晦不易发现,情形更加错综复杂,当我发现这就是他们的上进心的时候,我不禁感到非常心酸:无论你走到哪里,你也逃脱不了这种上进心对你的威逼和伤害。
还在继续,永不停歇,就像一个落日接一个落日,一顿饭接一顿饭。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4-23 15:12 编辑 ] 糖
上小学的时候,有位同学买了一颗水果糖,没有包装纸,售货员用筷子把糖放在他的手心,他没把糖立即放进嘴里,而是把它倒腾到另一只手,把手板心舔干净了再倒腾回来。见我们几个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先抿了一口,然后吐出来,给另外一个同学抿,这个同学抿一口再转下一个,一颗糖七八个孩子的嘴进进出出,越变越小。第三次轮到我时,只剩一小块了。太滑了,差点掉在地上,我忙用舌头卷起它往口腔深处送,哪知送得太深了,我本想把它吐出来,可它却一下从喉咙滑下去了。八双眼睛看着我,愤怒又鄙夷、不满又不解。八个人的快乐被我独吞了,我尴尬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是糖太滑了。如果他们揍我,我绝不还手,可他们没揍我,而是跟着那个买糖的同学玩沙子去了。他们分成两派打仗,不要我参加。他们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惩罚。我恨自己不争气,心想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买它一箩筐水果糖,让大家吃个够。
这颗滑进我肚子的糖似乎从未被消化,它一直躲在我肚子深处,因为我老是想到它。但我从没有想过去实现那个梦想,要买一箩筐糖。我越来越不喜欢甜的东西,牛奶豆浆什么的加了糖我就不喝,不管什么饮料,只要成份里有白沙糖,我就连尝都不想尝。更多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口味,而是因为心境,心境演绎而成习惯,习惯演绎而成性格。这似乎也是人生的轨迹。
连阅读兴趣也因此受影响,是最近才发现的。刚开始接触文学作品的时候,我对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那些皇皇巨著总是敬而远之,觉得节奏太慢,人名太长。可现在我却越来越喜欢它们。作为文学刊物的编辑,我现在很少看文学期刊,写得好或不好我都不想看。从这点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好编辑。下班后,拿起契诃夫或者卡夫卡的什么小说,随便翻到什么地方,看它三五页,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我惴惴不安地问朋友,这是不是心态老了的缘故?年纪不大,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多让人嫌呀。
酸甜苦辣。糖是不能缺少的,只是现在很多东西,全是糖。我真闹不明白,我们真的完全生活在糖罐子里了吗?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4-23 15:14 编辑 ] 所以糖是逃離現實麻醉劑。 em1 em1
回复 #3 幕弘館 的帖子
糖确实遮蔽了一些什么。em13回复 #4 张太文 的帖子
em13 em13 小时候的游戏现在仍在继续em13 em13 em13 em13回复 #7 741002 的帖子
并且越发惨烈。em13 em13 石头媳妇我还不懂什么是媳妇的时候,老听大人说到这个“东西”,说着说着他们还哈哈大笑。在我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具体的,是能吃还是能玩,必须有个规定。当我问妈妈,媳妇有什么用时,她告诉我,一是用来洗衣服,二是煮饭。我一下对这个“东西”失去了兴趣,衣服洗不洗没关系,每次都是在妈妈强迫下,我才把脏衣服脱下来,至于煮饭,这根本就不用我操心,妈不是每天都在煮吗?
也正是因为我打小就用实用主义的思想办事,没哪个喜欢我,说我“阴”。比如在割红苕藤的时候,为了把红苕叶捡回去喂猪,大人常用的手段就是让几个小孩比赛,看谁捡得多,捡得多他们就表扬。这种手段在我这里一点作用也不起,我没心没肺地说:表扬是什么东西,吃又吃不得,看又看不见,我不要。该玩什么仍然玩什么。大人气得骂我“死红苕”。
有一天,我和妈去吃喜酒,大概是比较近的亲戚,主人悄悄抓了一把糖给我。平时能吃上一两颗就了不得了,这一抓就是一把,我激动得像叫花子捡了一堆银子,不知道往哪儿放。我妈说,这些糖是那个新媳妇带过来的,有新媳妇就有糖吃。我说,媳妇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的意思是新媳妇怎么有那么多钱买糖。可妈妈误解了我的意思,她说,你找一颗星宿石,挖个坑埋在地里,过几年这颗石子儿就会变成你的媳妇。我仍然懵懂,但既然媳妇和糖联系在一起,那就埋颗石子儿试试。在屋后的泡桐树下,黄土里有很多星宿石,像没长大的土豆,又圆又硬,大人说这是星星屙的屎,所以叫星宿石。我选了一颗最好看的埋下去,第二天便忍不住去掏开看。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只好又把它埋下去,后来一天天长大,我把这事忘了。
许多年后,当我遇到那个爱我的人的时候,我很想把这颗石子儿挖出来送给她,可我已经把埋石子儿的具体位置忘记了。我真希望她就是那颗石头变的,我不要她给我带糖来,我只要她每天给我发一个短信:小石头爱你。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4-24 09:54 编辑 ] 我也希望收到这样的短信息。em13 em13 em13 em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