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文: 散文 < 斩断乡愁 >
传上旧作一篇,散文 < 斩断乡愁 >,曾刊出。这是以诗为文理念之实践,写作时确实很努力,也很用心用情,并尽量抑制,讲究章法。
读者若有耐心,当不难感受到文中情韵。
* 斬斷鄉愁*
麥克斯(Max)是一個酒吧,坐落在北紐約州波茨坦(Potsdam)小城主街的街頭上。一端除了鄰接一間雜貨店,就向跨越小城的亦河亦湖的一座橋梁垂直著挨過去。背後臨河,橋對過的濃蔭隱去一片深遠的景致,不經意抬頭望天的時候眼睛忽亮,一線教堂秀頎斑駁的尖頂,似輕煙孤直,自叢林中徑向藍天探去。
回憶麥克斯,總會無端想起海明威的小酒店。《在北密執安》中純粹而精致的思緒,斷線風箏般飄散而逝的悵然浮光,正是那種酒吧氛圍的產物。那種浪跡天涯,冷暖無常,生命中的點滴痕印於幽幽的燭光下益發清晰,沉甸,具成胸中塊壘;往事一如黑白照,不,是更深沉更有韻味的棕黃色的sepia,洗盡鉛華中自有洗不去的富有。而今,我在密執安紛紛揚揚的雪雨中迷想紐約北部的一個小酒吧,面目不清而輪廓分明的幾張剪影,疊印我的三生。
麥克斯說是酒吧,也作飯館。不似同類,搖滾震天,重金屬樂喧囂如芒刺穿耳,一俟月黑風高,綠眸藍眸,皆熒熒爍如鬼火,隔街的玻璃窗外望進去,似看得見一片片散開的瞳孔。予我特別印象,麥克斯四季皆是秋意,如果不計毗鄰的河上黑盡綠來,岸上花濃。屋內長年生著壁爐,石壁塊硬,橡木桌暖,爬藤處蔭澤如瀑;不熄的燭光外鑲一頂毛邊玻璃罩,由外窺得見一朵朦朧的精神,藍藍黃黃的火苗上燃燒著我想象中的,一頃碧海上擎著的最初的人文火炬。而仿若那一頃碧海的,是另一片----碧海﹐藍天,五月花的桅帆,翩翔的海鷗的翅羽擎滿自由的風,那便是典型的新英格蘭----新大陸上最悠久,有如成年葡萄酒散發出最醇香的文化搖籃。麥克斯滿牆的紅楓,似乎是新英格蘭自由精神的深深留痕和記憶。初來這儿,我是舉著纖細的高腳洋酒杯來品嘗它的芬芳。
第一次去麥克斯,是導師德摩戴西教授邀請。教授原籍埃及,來美二十五載,依然是一尊東方的儒獅,儒師。做他的學生,第一次見面和答辯完後均由他賞賜飯局。那天,喝著白俄羅斯酒(White Russian),聽他吹新英格蘭的寒風。在我,第一次入異地,翻的又是新生活的第一頁,落葉與烈風,山光﹐雲影﹐水輕寒,眼中無不各臻其美,全然不能領略異鄉上空曾有過教授凍不翻的愁魂。記得當時清冷秋風呼作於窗外,壁上畫中的帆桅恰有挺張的風在背後鼓漲,門縫外泄露一線晴朗的藍。我自喜滋滋地告訴教授,中國古詩中也有相似的地方,玉門關外,轅門上的紅旗凍不翻,就是想不到陽關西出,故人不再的蕭索。我看教授的氣勢,似從金字塔上吹來的熱風,即使平時,也是一片金輝汪溢的暖鬱紅海,端倪著不止智慧的氤氳,他斜睨萬物,忽然計上心來的迅疾,簡直就是尼羅河谷底振奮的雄鷹,飛起,升騰,拽一股三分鐘不斷的貫天奔地之朗笑。有趣的是觀他辦公室的書壁上<飛壁>,光未到,早已心到眼到手到,智慧的大峽谷裡即刻翻涌麥克斯韋的波濤。想他真像達摩履水踏波,同樣火顏眥目,他揮舞的是洛倫茲的手勢----一掌磁力,真正的磁力。航天飛机上有他精致的五十千瓦的電源,還只是額定的,哪裡想得到北紐約的紅楓和白雪就這么容易萃取出他的鄉愁,那番濃烈賽過威斯忌,一年不返鄉二次醉不倒他的鄉心。
那天作別教授的時候,河面上風正急,捲飛起干枯的落葉,九點多鐘的夜色下,水上泛起渺渺兮青光,一念間竟生木葉瀟瀟下的秋意。要在平時,我會助瀾這聯想,定會唱出<愁予>之作來。而那天,我讓湘水與洞庭的楚客停歌歇吟,自是掩耳辭聽瀟湘瑤瑟的弦妙。一切眨眼即去,教授依然是立著的一座金字塔,我將要從那折射的輝煌中染出幾疊溫暖的秋。
接下來送燕雯。她答辯前夕的燈火至今猶依稀,向著波茨坦深秋朗空上的疏星輝映。頭夜日光燈下聽她解构机器人的骨架,第二天中午合格的答辯已歸她。時光,時光,什么樣的哲學裡少得了它!生活裡的驟變方能引發我們的頓悟,才發現時光無動於衷而一往無前。第二天中午工程館的塔鐘剛敲過十二,我們已在麥克斯露天廊院的洋傘下捧香檳。那天,光鮮的燕雯亮過加利弗尼亞的紅葡萄酒,無奈,男友尚在德克薩斯,她得先西南飛,輪到靜女其姝撓首踟躇,只因她一心向往的是聖荷西的陽光。
那天天氣真好,河上垂綠柳,橋身盤金藤﹐上得露天廊院的日子總有花。紅似海棠,綠若軟玉,均隔著廊上欄杆投向水面,分明有一絲榭的意思了。太陽傘伸及到的,恰是花與人近處。高腳杯中白俄羅斯過去,草莓奶希斟上的時候,紅泥酒中,疑看搗零梅花,微嗅一刻,撩撥多少莓香,梅香。蝶歇欄杆上,離我不到二尺,笑語燕雯,草莓已如此惹蝶,換了桂花。。。遂由<聊乘桂子風,雙蝶隨人去>欣然飄向西湖。又驚喜,她也去過湖心亭,最大的桂樹下迎臨過涼風吹桂花糖藕粉的芬芳。只是那時我們各自天涯,并不相識,而桂花蓮藕之趣是一樣通的。
遂由湖心亭的藕粉想到早已過了的六月。紐約的清波上聞不到荷香。蓮在此多余,就連紅台蓮,佛座蓮,墨荷,孩儿臉,也是奢侈的想象。我語燕雯,孩儿臉沒見過,在重慶大院的時候倒見過一種白底紅圈的雙色荷花,迷魂般的香。於是一并向湖水望去,只見雲影紛呈,浪過紋生,水上透映的半邊教堂的尖頂忽一陣真忽一陣幻的扭曳。那晚我們浮於西湖的疊疊鱗波之上,望朦朧遠山積黛,雲水光中枕著清涼的蓮想。想起白石老人列坐尋丈荷葉下,上不見日,只望得綠雲風中自動,疏處更窺得游人畫船。。。不覺痴迷起來,那是最美妙的花底參禪啊!熹微般的韜光掠影使得遠處的河岸竟緩如飄舟。靜酌葡萄酒,不覺秋月既皎而潔,唯聞二人笑語廊院暮色中恍作蓮蓬該是個不錯的游戲。不幾,斜落的雨點飄來。此無新芰,哪得殘荷,惟獨傘頂上珠打萬斛。未濕得荷花真是難休嗎?我們只好起身,罷談,夜歸去。湖上黃葉逐水流。好在燕雯新喜,雖秋意蕭瑟,她的心情仍在春夏。而一旦話及別離,心思旋入欲雨未雨之際,她的眉間似峰間,雨腳低垂,從漠漠,彌漫,到匯聚;而我之鼓舞不敗興,終又見著她眉間的離愁漸漸揚開,飛渡。新的話題拾起,敘開新的情緒,一經放松,她又笑成一幅無心柳,流動著慵适,飽餐後,更是氣象萬千。
送走燕雯的第二年深春,我又在同一張桌上,一邊展看五大湖來的錄用書,一邊解构我的發電机,為第二天的答辯做最後的學舌。半邊教堂的尖頂不復扭曲,靜如真空------那水鏡,令人紋絲不亂。只見雲影漫步其中,做巡行的飄游。雲心,塔心,我心,同投波心,卻獨不見我忐忑往復化不開的圈圈旋渦。春雨過,梨花開後,苹果紅正濃,一只牧笛樣的划皮舟幽進河心深處。想起此刻該是禁鼓催更,殘簫別游人吧,對岸的江南,蜀山;蘭燈伴人夜語,在重城。啊,五大湖,就是上個六月,穎帆驅車十三小時來看我的她住的五大湖。也是這儿,從我公寓走來不過二十幾分鐘,這酒吧,與我情緣綿綿。甫坐未幾,穎帆幾多感慨,喟嘆這絕世之地。見她逸興飄飄,想必此絕不是彼絕,那古時絕城閉域充軍貶罰之去處之絕。想是山骨清堅,無人屐齒,幽境一類的意思。她一路從密執安奔來,有如追星投月,為小小波茨坦,地地道道的亞達容達克(Adirondac)三千湖光之一色,三千山姿之一影呢!千度西風烈,萬度東風多暖意,冰川紀的遺風依然,紅塵不染祥雲,柳青青如不老的江南。說到柳,穎帆道密執安多大柳、老柳,老柳精怪,老糊涂的模樣,夜裡令人生畏。。。那天直聊到夕陽歸家,暮寒輕起。我們遂踏著月色,穿過石橋,一路上細碎漫語像極了疏星,從天河來,浮在夜河上,還飄著薄荷酒的殘香。兩個女子,月下如渡水僧歸,投林鳥聚,只缺一記鐘聲提醒我們不自覺的空靈。
最後一次走出麥克斯的時候,終於沒有遺漏一幅壁上畫,諾曼*洛克韋爾(Norman Rockwell)的,我譯為<斬斷鄉愁>(Breaking Home Ties)。畫中是深秋,父送子行。一對愛爾蘭父子并排坐在火車站的長凳上,膝蓋靠膝蓋,父親落寞,儿子拘謹不安,卻眼神欣喜神思遙遠;其著裝衣小袖緊,褲短鞋大,身旁立著一只典型殖民時代風格的棕色旅行皮箱。我在畫前默默,丹佛的《鄉村路》悵悵的樂音被這撼人的畫面沉淀﹔縱使十月紅楓濃醉的秋天不復,新的征程在即,那水之湄已是怡人的深春了﹐而教堂的鐘聲傳來時,令我想起的竟是那片蒼茫的《背影》,也在火車站,還有紅紅的橘子。驀然回首,清晰如鏡的心,於麥克斯的剪影裡那么分明,自何時,有多少回了,<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我一直舉著異國的酒杯,品嘗著故土的芬芳!
最後離別麥克斯時突然想到,教授如此剛性埃及人,一米八六的大個,遙想尼羅波光,竟也是紅粉心長,節俠氣短。尼羅西湖,故鄉山水通一樣的情懷。斬斷鄉愁,告訴我,如何斬得斷鄉愁。
[ 本帖最后由 邓女士 于 2008-2-29 04:38 编辑 ] em1 em1 个人愚见,散文比你的现代诗更好! em1 em1 永远人生的思念,怎么斩得断乡愁? 妙文呀!em1 em1 em1
回复 #2 如是如是 的帖子
如 真 是 这 样 的 话 , 更 要 归 功 于 诗 。 没 有 读 诗 写 诗 的 训 练 , 就 不 可 能 < 以 诗 为 文 >。其 实 这 篇 散 文 就 是 诗 (诗 的 手 法 和 意 境 ), 但 不 是 散 文 诗 。
回复 #5 邓女士 的帖子
em13 呵呵,感觉女士似乎更津津乐道于技法,看来是搞学术研究的?不才却更喜欢体悟作品传达了什么,让我想起了什么。回复 #6 如是如是 的帖子
误 解 , 大大 的 误 解 。 诗 是 基 本 功 , 如 此 而 已 。几 句 话 说 不 清 ,以 后 再 谈 。 生活根底深厚。 就是应该多发表一些这样的文章,给我们作个范文。em1 em1
浪漫主義者
實實在在的享受生活。外國的月亮就是比中國圓,你這文章要氣死魯迅,如果他活著的話。em2 em2 em2 em2 em2[ 本帖最后由 寒巢___寒石 于 2008-2-29 22:4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