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1:02


    卫老自评解庄子的行文:“语体,文言,雨夹雪,逞兴走笔,颇不一致,也不广征博引,不做作,不粉饰,如此便了。”“从我内心出发,不掠美,不誊抄,自然也有和前人雷同处,有引用名人佳句处,出乎自然,自有我在。姑妄言之,难免有偏颇之见。”自谦之辞道出了书风。语体,行草;文言,篆隶;“雨夹雪”,碑味行草,楷书。“名人佳句”,汉魏六朝好碑。临习时注入情绪并让欣赏者理解,使跳过“广征博引”、誊抄、掠美而“自有我在”。“出乎自然”和“从内心出发”基本是一回事;有时又不全如此。自然是美的极顶。神品、妙品、逸品、高浑皆需妙合自然。精品多刻,能品熟而易甜,不是天籁。创作不发自内心,如应制应景,求美失美,背弃自然。诱发创造力的初心还要符合大多数人的正义要求,方有共震基础,弋培尔从内心出发歌颂独夫大魔希特勒,遗臭万年。在大众饥馑的日子吟颂莫须有的丰收,或用美丽的自然风光来加以藻饰,动用非艺术力量可以傅诵一时,久之脂粉剥落。奇才也不能改变定律。心动了,腕力孱弱,点划间无源头活水及书家脉搏,“电码”发不了就无从破译,乃哑巴字,不会唱歌。“旁征博引”是必要手段而非目的。遍临诸家,不似任何一家,才是开天辟地的自家。大多数人走不出旧胡同饮恨而终。
    不经营,老辣出童趣,变中存常,常不离变,在延伸流淌中凝蓄成卫老活脱书风。
    篆生隶草隶生楷。卫老不以金文享名,成长的年华被碑学晚霞笼罩。习篆滋补了他的隶草二体,一气领中峰,线条颤动着一股隐性的逆行的微澜。如提琴家运弓,使音色沉厚。又似下象棋时用炮,篆书是炮架子,隶草是靶子。篆书实用机会少,不似行草多练笔余地,加上曲高寡和,卫老怕精力分散,就不多作。他写章草圆以涵方,钝锐照映,侧锋借势,仍结束于中峰,结体近今草。隶肉篆骨均较内向,仅具一格,不在舞台中部活动。
    卫老神与天游的仙车,对话的长者,减去无形重荷的雪帚,首推隶体。临碑,祗是自娱,几乎想不到要请人共赏。对碑学未入堂奥,无从分享卫老的大欢欣。
    《开通褒斜道》摩崖美得极丑,丑得太美。从原始触摸到人类某几根永恒的神经,便弹奏出意外的现代气息。与霍去病墓石刻,贺兰山及内蒙等地喦画异中有同。卫老带着庄子入世的出世法,《古诗十九首》的世间法,天地万古,生命一瞬,必须高飞的意志,临来中气充盈,亦童亦叟,非叟非童。似之不似,不似之似,忘工拙而至上,无法而法涌毫端。无锐不钝,无钝不锐。是安全的冒险,倚斜有重心,随腕点化,无终无始。紧凑的开张,疏宕的收敛,临者就是写凿原件的书吏石匠,与我们对坐而笑,不是卫老在再现表演他们,寒士逸客,无剑长啸,声声鸡鸣是呼唤曙色还是挽留月的脚步?非我所知,卫老也无从说起,惟读者们明白。
    《霍扬碑》临得外俊内雅,抱气苍润,畅涩有节,吃纸透,端穆未染祭奠味,没有绝对的曲直线。对古人法不泥不慢,后劲长而稳。那境界联想起的画面是:
    险——白发盈耳的老艄公,顶着暴风雪用羊皮筏子渡你过黄河,潮山如沸,你目瞪口呆,艄公的大笔——蒿上长着眼睛,指挥若定。
    朗——你在一条小巷中问路,星月被云遮住,摸到几十把铁锁之后,忽然一扇大门洞开,灯火如画,云开星明,万象如在水晶中。你豁然开悟,又难指所得是什麽。
    临《云峰山论经书诗》大字,有太行昂头问天,漠原驰马的势态,峰蒸汗雨,虹起岚沉,那拙味似腕指不听使唤,或故意闹点别扭,实则游刃恢恢,皆是无意得之,简透静远,卓荦苍古,风仪有道家气,符合原旨。没有新诗作家卖弄古体的捉襟见肘,当然,也有笔划是老生串黑头,似水涵火的酒性尚欠浓烈。
    大指挥家,大演奏家,处理前修乐谱,一个音符不改,便足以渲发天机,又吐出自己块垒。威尔弟的创造,又成为卡拉杨、帕瓦罗蒂的作品;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是乌兰诺娃的代表作。
    临古代表个人和时代的双重高度。
    陈子昂的五古,气格不及汉诗、阮籍、嵇康、渊明、左思、鲍照、刘琨,颇见讥于尺度过严的选家王夫之。在唐时萌芽期属于一流。
    魏碑上承先秦两汉,下开隋唐百家。在魏碑与草书之间架起飞阁栈道,使之通为一体,孕育新机,是千余年来许多书家未能完成的课题。卫老对魏碑情有独钟。他说:“魏造像书法是我最心爱的碑帖中之一。因其在字形结构上,富有童体意味。童然如新生之犊,无知无识,无思无虑,耳目所触,不知其然,亦不知所以然。一片纯真、稚气。举止乖巧处,诗意浓而难以言传。文字对象是佛,以故字作不拘是楷,是行,或放笔似汉简处,笔笔厚实,无不令人感到虔诚,毋不敬。其自然天机之妙,‘月来水上真人心’,也即是佛心吧。字体仍是魏体,而与魏墓志不同者,墓志的对象是人,字法较有规格,矜持、刻意做作,社会性强,缺乏自然美”。
    他以造像者敬佛之诚敬吾土吾民吾圣哲,临习民间无名大家造像杰作至勤。但不想在此体上给自己创作划个句号,而是吃透化透她,在千帆止步的漩涡启锚,将沉着厚重、方正、刀味甚强的魏书根系深埋地下,嫁接圆转奔腾的草书,另育天葩。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要七言绝句写出五言古诗的风神,由华赡清脆的古筝里流出古埙古琴质朴的旋律,让白话文写出魏晋诗文的韵致,烹调出油炸冰棍的美味。求破格兼美便不怕两败俱伤,过头的赞谀令人厌恶,我不能说他超越古人,但这个头开得好。碑帖溶合,替书法史老人的心愿还得有分量,达到时空允许的高度,有益后昆,当无大谬。流光推移,知音渐多。认识一位九二布衣创的奇迹允许有许多阻力。卫书在造型上不像王蘧常先生那样:一点一划出自对前哲的蒸镏,溶铸的苦心让读者一目了然。卫字基因一半借自傅青主,经七十多年的血肉投入,另结胚胎,造就了新我。傅字壮大了卫书,卫书是以朱衣道人肩头为起点乃显而易见。这样,卫字对傅书局部的成功突围或出蓝,包括魏书诗魂闪现于卫老草书骨骼筋肉上时,仍被傅字顶天立地的雄姿所遮挡。傅公太雄强!傅书可谓明末清初人在天崩地裂年代写的《野草》!卫老无愧为傅公三百年来走得最高最远的珍贵弟子(撰文尊卫老为圣人的当代学者林鹏是傅公另一功臣,他是卫老真知己。所著《丹崖书论》创获甚多,惜印刷较差,流传未广为憾)。
    此外,给先生教益最多的是王羲之,助他从深层理解庄周陶潜。《兰亭序》、陶公诗文都写出短暂生命过程中的大寂寞,把无可奈何加以静化滤出平常心的挽歌,顺从规律,走向不朽,若消极而坦诚,与宇宙山川抱为一体,在朝在野,地位不一,心实沟通,卫老学到冷静中的动与热。工王书兼擅《瘗鹤铭》的黄山谷,也给过卫老乳汁,尤其是人格伟岸,博大爽利,卓尔不群,冷对雪打霜欺而奋进不懈,神立字外。卫老说过:“山谷字无奇姿,不如傅山者盖此,然亦雄伟非常,如广宇大厦,派势逼人,正大昂扬,放得笔开,规矩不野”。他反复临过《幽兰赋》(这一拓本伴随他半世纪,历尽人海风涛而独存),《廉颇蔺相如列传》、《经伏波神祠》等名帖。今存《奉题琴师元公帖》临件尤见悟性。古稀而后,黄字造型已消融在卫书气势中。八十前后卫老临诸家书已含我临古贤、前哲注我的自如,而大石慕高峰的敬忱则一似初衷。临件渗入自身感受便有创作成分,跑调处尤见性情。尤其是临傅山草书《千字文》,扎实跳荡,起伏存乎一心,质朴拗峭有后劲,已由入而出。
    临郑板桥“六分半书”格势略输纵逸,而含蓄静律稍有胜原作之处。呼吸轻快,似斜实正,转折收勒有度。似是借板桥坡上了自家驴,扬鞭大笑驰去,而非郑家绝活。
    卫老现存草书,是一条大山脉,高度藏在地下。很表面地拔出几座高峰,着眼燕瘦环肥,未免肤浅。
    卫书杨继盛句“骨中铁冷磨难热,头上霜浓晒不消”、自作词《长相思》等,落墨重,点划丰满萧森,中宫严谨,向四周辐射,不用山谷公的长枪大戟。运锋轨迹含蓄而明朗,不是隶书或颜字改装摹草书,自有草体规范筋络,腾、抑、跳、扑不设计而出华彩。
    “神游古国”似块石堆成,魏碑引进《天发神谶碑》、《爨龙颜》构架,饱满幽邃,有庙廊气又是巍然独立的寒士风操,西北大山气象。赠斯木兄中堂《能与贫人共年谷》,丰厚不臃肿,壮心不张扬,极具普通人的尊严。
    条幅“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得金”等力作,字字略向上跳跃,瘦得银针铮铮,但肌肉发达,目光炯炯,活虎生龙,使我们忆起鲁迅刻划的黑色勇士。《铸剑》中的宴之敖者,剽悍轻灵,行似疾风,乌金打成,不杂粒沙。人在少年都梦过游侠,读此书后乃知朱家郭解为小侠,墨子止楚攻宋,鲁仲连义不帝秦,蔺相如完璧归赵,方是大侠。这类行草以韵律取胜,整体无懈笔,干净麻利。卫老书风成熟已过古稀。吹尽狂沙原是好事,带走可以用于艺术的赤金岁月过多。这金,掂在掌上就烫手。
    据近代学者胡朴安先生所编《中华全国风俗志》一书说,唐人公孙大娘所舞《剑器》手执长条红绸。其英姿已见杜甫长诗。卫老对己书的修长竖划,亦戏称为《剑器》,矫若游龙,流似闪电,时露飞白,狂叫束带恨天低。一幅作品敢于一用再用,唯不经营,才少重复,远比近映,放中有收,处理之妙,为卫书一特色,俯拾即是。
    异峰突起的《陶渊明集》、《鲁迅诗集》、《古诗十九首》,无所谓腴瘠,惊龙入海,苍藤摇风,乘逸兴挥洒,养兵万日,用在一朝。回环翔舞,行行抒情符号,红叶漫地,明艳电火,晦暝丛林,无心播入较多心音,结字是情绪符号。作为愚夫,我惋惜卫字鲜为人知,发表太迟,显然短视。字在,迟早获得公认。用亦师亦兄的老作家耿庸的警句说:“浩叹是浪费!”早享盛誉,如蒸馒头开锅过早,有害无益。残酷的成功胜过舒舒服服的失败!老人无讳自真,无求自刚。字后侧映出万卷书万里路自雄,雄安于小必清。正生大慈。卫夫子平生追求是此。脚力所限,走多远多近又何伤焉?
    卫老说:“书法运笔,急如雷电骤升响臻,不及掩耳;缓时如处女从容姗姗而来者,娟然袭人也。直如蛛丝,瀑布直倒,气势无涯;曲如蟒蛇走动,回环游移,活泼而蓄力无穷……字画有粗细,如草木之枝蔓,本粗梢细,自然之理,字亦然。笔划中之飞白,亦若枝干中之长条,有力之表现,所谓字中有画也,岂勉强哉?松梅惊人处,在奇态殊致,骏马高鹰亦如此。若碌碌如母鸡,何可贵耶?”这些体会都能从作品中得到检验。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1:06


    我曾问卫老:您喜欢什么样的字?
    答曰:大而活。
    大,不是指形之大小,在于格局气势。有些人把字写到桌面大,挂上墙越看越小。汉碑及上乘魏造像记写得再小,看上去也有一片大人气,一笔一划都经得起细看。起笔收笔绝不飘忽。字,就像院落,骨架铺排,必须舒展宏大,轩敞,否则就小器。《石门铭》硕大娟秀,有圣哲风,气度雍和涵厚,有若容人之宽,不疾不徐,如其德也。端凝紧凑,一疙瘩劲儿,《爨龙颜》特色也,山谷傅公字势如飞,劲瘦挺拗,大见精神,行笔无布置等当意,大方处盖如此。如豪杰走路,大步前去,有什么顾忌?秀才举人走路似有规则,放行而谨慎,祗怕人笑骂;小脚妇人更可怜。字受拘束便不足观。
    字不能写得像老牛上山,让人看了吃力,能似轻车之奔驰方好,需有鼓荡性,笔笔在进行,有生意,如见活物,非轻灵活泼莫能到,遍体浩气流行,才出现行云流水,小鱼跃浪,龙灯竞跑,快马加鞭,变化不同。不管千人在场,一如无人之境,放笔直写不拘,一意为之,神行而已。书法即书家写照,可看到作风、品格、灵魂、德业、秉性。
    再问:久处逆境,最深切的感受是什么?
    答曰:精神不能垮,不能散,无论多困苦,不抱怨,甚至要欢迎逆境长我志气,增我毅力。顺流而下,哪个人不会?逆流而上,非大勇者莫能。大起来,高起来!内省无咎,又有何惧?人若无德,处顺境反会自毁。我在农村,垂云欲暮,扎刺柴一筐,暂时没事,寒气袭人,反锁蓬门念书,向往诗人的高大,哲人的通晓,学者的气宇,英杰的豪迈。一入书境,心无滞碍,清新爽朗如中秋明镜,万事拨得开,放得下,怡然自适。正是:常读《逍遥游》,时忧天下忧。坐观垂钓者,心系岳阳楼(指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再问:请谈谈读书与写字的关系!
    答曰:题目太大,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祗举二例:
    一、学了《庄子·逍遥游》使我认识到宇宙无限的大和时间的无限长,开阔了我的胸次。书法的境界、气象,立即腾上太空。至矣,尽矣!复读傅山《〈南华经〉杂文》,云“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哪能看到眼里。……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几个!”这就成为我作人的一着。但且勿误认为傅翁独自尊大,目中无人。而正是先生善于思考,得到内在的成熟,形成伟大的人格的升华!
    二、《太极拳经》对于我的启示之大,超过多少论书精语。书法通乎射,而更通于拳。书法中所云:虚实、劲力、刚柔、疾徐、生熟、聚散、收放、动静、巧拙、疏密、轻重、有法无法、心、意、气、神,种种难以表达出的词类,拳经都告诉了大家。详细说来,比如“劲力”一条,写字也要用力气,即“劲”。劲是有意识的力量,由功深苦炼而来。有似跳水,在空中翻转身腰,控制得当。不是《水浒传》人物的蛮劲儿,一味使气,力散在外,缺乏修养,不若内功之深。刚柔互用,易于致胜。劲分懂劲、用劲、蓄劲三种。懂劲,是把握劲的势头所向;用劲,考虑用劲的轻重、大小、快慢,恰到好处;蓄劲,是保持最后一定的贮力,不能使尽。“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岳飞论用兵语),作字正是如此。再说“虚实”,虚的作用在求变化,含有动的美;实则稳定,有静的美。《拳经》有忌“双重”之说,两足踏地皆重,稳如泰岱,倘遇有力者猛推,便无可救矣。若两者一轻一重,重足虽倒,而轻的不倒,转变为重的,固立如常。所以作字,若笔笔都用铺笔,不足观矣。此外《拳经》中有“中正安舒,周身通灵”之语、……对于行楷、草书都是良好的警句。
    又问:书家如何师造化?
    答:论书画语中,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古训,说明客观对象和主观心灵结合的关系。“造化”即大自然界的形形色色——高山大川、白日皎月、飞禽、走兽、游鱼、昆虫之类,以及植物中之大木、丛林、小草、野花等等,无不都是书法所需的观研对象。但是如何师法?困惑了多少年不得门路。说到书评中的“境界”、“气象”,更是茫然,幽妙幻霍,不可思议。傅山《诗训》有一段文对谢道韫《登山》诗句“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推崇备至。一九四三年冬,余赴重庆,途经西秦第一关,一眼望见迎面一座馍头山,峻高蔽日;及至下到山底仰望,祗觉有种威压逼人,让我喘不过气来之势,这大约就是谢氏所说的“气象”吧。因想到鲁公书法的磅礴俊伟之气势。又一九六零年秋在陕北一座原始森林中劳动时,见到一株野葡萄树,粗壮如椽,直缘着一棵参天乔木盘旋而上,忽而远扬的梢枝奋然而下,旋舞曲绕,穿扦盘错,蜿蜒如龙,伸则欲飞,屈则为蛰,枝枝别趣,千姿百态,目不暇接。我想这不正是一笔绝妙的狂草吗?这才是草书的真迹!今流行书法碑帖,不过翻版罢了!如何“师法造化”,这才懂了。因而推想到古篆、甲骨文的奥妙,今人还学不到手,何以故?不知向大自然学习。
    有人问序文作者:卫老的字与字之间距离甚远,是否缺点?
    敬答曰:用留白支撑起画幅比用物象来填满空白要难得多。祗有物象笔划里的大气充沛,方能空而不空。八大山人在这方面是典范,给留白灌进了生生不息的元气。这气有时比物象还重要,但不能离开后者而独立存在。“此时无声胜有声”,前面必须有声,这是中国人对世界艺术卓越的贡献之一。卫老想让每个字在足够空间里能行能舞,顾盼多姿,让观者视觉豁亮,已实验四十年,还未达到十分满意。怎么演进?不知道。紧凑舒展服从创作整体需要,为形式而形式便入歧途。
    有人问笔者:卫老的字气魄还欠雄伟奔放,法外生法,未能“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是否遗憾?
    敬答曰:人格人性之美都是多样而无尽的。卫书谦朴坚毅,学人本色,要求他接近张旭、怀素、祝枝山、徐文长,那将是另一家,而非“这一个”。他变不成雄奇狂放的浪漫主义者。他来人世走一遭,留下了自我完善过程中的苦涩、挣扎,也是尘寰妙味。人为求雄,再衰三竭,恣肆不足,已入狂躁。创作、学习、鉴赏都需要宽博。艺术家的现状都是内外因塑造与反塑造双重力量共同耕耘的成果。他景仰前修的阔大与内在的辉煌,就包容着自见差距的谦逊与清醒的沉痛。自青春以来,性格中原来不多的狂放成分,未得到允许他乃至默认他狂放的环境,靠言行不越雷池来减少外在高压,正是潜修内功,壮大襟怀,寻找生之动力,未必能兑现的自信,苦待春光,抗御病与死的肆虐和诱惑。评论家徐树文先生说得对:卫书在“气势和人性美还没有达到极致!”早年没有一段雄放的书风把天地理法置之度外,对他风神内敛的老年作品有所制约,否则更有烈雷万钧的震撼力。老人最贫困时,苦累一年祗挣九元钱,设身处于斯境祗会“泪向心流涩味多”,能活到春回地暖已是奇事。一月之前,我和卫老对坐吃便饭(长期独处与炼狱岁月造成积习,他至今乐于独自进餐),就是那祗写出强驽如《剑器》般竖线的手,用筷子夹菜时不住颤抖,祗得用左手捧一小碗接着才不溅落桌上。他咳嗽大笑时牙齿都摇动,却为我唱起《马赛曲》!这是何等雄放的生命力和人格美!不是过来人无从悟解!
    书家学者字每重法度和理性,卫老作为书法诗人,抒发不限于个人,而是蕴藏民族美德的大情感。艺无止境,书道又是晚熟艺术。先生说:“我天天在变。”作品还在发展,那种飞动的草书写来已较费劲,但略具行味碑韵的楷书现出新机,射出了衰年变法的响箭,人世甘苦凝汇于庄敬不迫的静趣,锋颖锐减,不复求势,而倚斜归于平正,苍润高华,以凡见道,无意间走近了萧散,但还不是萧散。给我们以更有魅力的期待。
    沉思二十世纪艺术史,书法受到重视不过近二十年,有意栽花使书家队伍之大空前,诞生于世纪初或十九世纪的名家纷纷谢世。天时、地利、人和、现实的审美水准与特别发达偏偏缺乏穿透力的媒体,造就书星伙颐,传世名作却不多。钱潮带来名利心的躁动成就了许多活动家。总结收成是百年后的事。书坛虽存在过趋附热流及三十年来日本书法的局部影响,不似其他艺术受到外来势力那样猛烈的冲击。书法教育较之前人用力较少。然而纪录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有兄弟艺术不到之处。留得沈曾植、康有为、于右任、黄宾虹、弘一、鲁迅、马一浮、谢无量、徐生翁、王蘧常、林散之、乔大壮等等闪光的名字,“悲欣交集”那样不让古人的名作。“保留节目”可与世界任何样式的艺术并列而无愧,反而走到姐妹艺术的前面,传世品更多。体现了我中华民族永不枯涸的创造力,多有意思!
    人生应当豁达,遭人为不公正命运时应泰然而又能动地化打击为助力,坚其方寸,完善德与学。然而不幸远非造就人最佳条件,毁人更多。试看制造不幸者谁选择逆境来造就自己的品学?伤害了兄弟姐妹把原因归之为了祖国富强人民幸福所必需。似乎自己从无自私动机。打人“正确”,平反还正确。祗有自身在文革中受点冲击是冤枉。结果是背上了包袱。卫老将走入安宁晚年,他已没有时光去做他原本可以做成的大学问了!未完成的学术仅仅成为书法的肥料,不足以辉耀后世,赖副业不朽,成就于一个强大对手极少的九十高龄,庆幸生命凯旋时有无悲涩万分呢?夭折多少方可造就一个孩子?高坐珠穆朗玛峰巅的慈祥母亲!您老人家的代价也够惨重了!虽说慰情聊胜无,忘了就似乎没有发生过也是好办法。快腾出手来制止殖民地意识享乐恶劳的观念侵蚀您的小命芽儿们,几时用道德给欲望砌上大围墙,让它劳逸结合,多多静养,我们相信您的智慧!
    中国太辽阔,底气太厚。和卫老一样迷恋过书法,熟读从老子庄子到鲁迅典籍的人很多,遭遇比他更不幸者也屡见不鲜。近几年为什么他能浮出水面为父老所接受?这种“卫俊秀现象”是有魅惑力的课题。坦率承认:我无此学识来作有说服力的简述。恳请高明,彤笔一挥,对后世功德无量。
    大师难能处在于不定型,是在发展中的历史人物,勇于和自身的不足拼搏到最后一息。最小者最大,故须弥纳入了芥子。与小绝缘,大,落于虚无。
    世纪性竞赛严酷,百年难选三十人。拙如铁,人书俱老是天都峰,确已巍巍乎高哉!较之昆仑,如老子所称的“能婴儿乎”!回生到其嫩如金,书家还要奋发晚程,无暇听颂扬。艺术的高级阶段,石破天惊,觅之不见,惟放下者得之。纵使健康长寿,善于自我净化,书内书外切磋助力可遇不可求。作为爱莫能助的后辈,欣欣然带着艺术史给我的启迪与焦急,鼓掌送本书走出卫公书齐接受公众检阅,又不肯掩饰几句矛盾的废话:我尊崇卫老,上亿人中难选一人堪与并肩的成就,渴望他再上一层楼;就友情及先生过于险峨的历程而言,又盼他多多休息,放松一阵,颐养天年,当书家长寿的状元。鱼与熊掌都抱着不放。理想的取舍法,读者赐教!
    炮竹声声,红巾吉服的龙年掀帘入室,坐在我的案前,带来壮丽的晨曦!收拾卫老作品照片时,书页间落下小笺,上有赠老人旧作四绝,记不得几时所草,用来作为序文的尾巴:
    庄周陶令尽忘机,青主迅翁不我欺。岂怕天低风雹急,汉碑魏笔铁蓑衣!
    无态忘身契妙机,神来造化亦堪欺。举松难拭星之泪,海阔天长小布衣!
    鲲鹏挥泪笑天机,寸草贞心抗雪欺。笔秃砚穿真我出,千层喜脱古贤衣!
    澄空雾海共玄机,君子自强道不欺。愧我俗情缠笨腕,灯前寄语尚依依!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1:15

卫俊秀先生和他的草书艺术
柴建国   陈茂林
    卫先生是当代著名书法家,用美学学者柯文辉先生的话说,他是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的“谢幕”的人物。众所周知,谢幕的节目必是一台晚会最精彩的节目,谢幕的人物也必是这台晚会最称“大腕”的艺术家。卫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书法艺术家。
    卫先生钟情书法八十多年,他把书法的学习和研究看作是自己生命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一生所临古代碑帖之多是惊人的,他对各家风格裁舍整合、融汇演绎的本领更是非常高超的。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丰厚的学养,尤其对《庄子》和鲁迅的学说更能钩沉索隐,得其奥賾。他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复杂而痛苦的人生经历。五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十四岁时最疼爱他的两个姐姐也相继病死,人世间的凄凉过早地向他袭来。他参加了如火如荼的抗日斗争,曾亲历震惊晋南的“景村惨案”,在日寇的枪口刺刀下幸免一死。1955年因上海泥土社出版其学术专著《鲁迅“野草”探索》,遂被株连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受到长达三年的审查和批判,遂又于1958年被捕入狱,经历了四年的囹圄之苦,备受折磨和欺凌。出狱后又被强行逐回原籍景村——山西省襄汾县西北隅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戴帽子”劳动改造,在十多年里过着完全等于软禁的生活,痛楚无告,凄苦备尝。但是,“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他终于以无比惊人的毅力活下来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1979年,他终获平反,二十四年的不白之冤,终以无罪而告白于天下!他说:“我从幼小时起到七十岁时,是个悲剧,能有今天,书法之恩也。”(《我与书法》)他这样认识书法在他一生中的作用,完全是他内心的真切感受。荆棘丛生的人生之旅,赋予他高尚的情操,博大的胸怀,洁白无瑕的品格,百物难磨的意志。
    他在1976年6月22日日记中满怀豪情地唱道:
    不激不厉,不愤不发。收拾精神,志广天涯。
    问心无愧,鬼神何怕。大哉马列,功高天下。
    赋我魂灵,健若野马。一扫世态,俗物惊诧!
    这是他面对政治上的迫害和生活上的穷困发出的义正辞严的宣言!“群花半露乾坤巧,百物难磨铁石坚”(傅山);“骨中铁冷磨难热,头上霜浓晒不消”(杨继盛),先贤们这些气壮山河的诗句是他这一时期写的最多的内容。这些诗句是他与逆境拼搏抗争的力量渊薮;他创作的无数件豪气冲天、壮人臆气的作品,是他崇高顽强的人格精神的写照。正是深厚的学养、痛苦的经历锻造了他的伟大人格,同时也锻造了他的书法的伟大品格。
    大家知道,用“诸体皆工”来评价卫先生的书法一点也不过分。我们看已出版的他的多本书法集,篆、隶、正、行、草各体皆备,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而在诸体中,又要以草书,尤以狂草最是他的强项。草书是最能够创造出丰富的笔墨情采的书体门类,也是最能体现中国人的哲学精神的艺术样式。儒家的中庸平和,道家的高迈倘佯,禅宗的空灵旷远,都可以在草书中得到充分的展现。一个书法家只有具备了大雅不俗的人格魅力,雄阔豪放的精神气质,才有资格从事这一书体的创作。一个书法家只有对中国的哲学文化具有深厚的修养,才能在草书上最终取得成就。而这些,卫先生都是具备的。而且,卫先生失去自由二十多年,他更知道自由的可贵。没有了生活的自由,没有了从事学术研究的自由,他就只能选择最能体现自由精神的草书来鞭挞专制,呼唤自由,寄托他对社会、对人生的美好向往。好象上苍生下他来,给了他睿智的头脑和坚强的性格,让他经受了百难千劫的磨练,让他汲取了那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思想的精髓,就是要赋予他献身于草书艺术的性灵,而让他成为一代草书大家的。
    卫俊秀能够在书法上取得超轶时人的成就,既有社会、时代的原因,个人天赋、学养的原因,也是他在大半个世纪中对前人的优秀书法成果广师博取、不懈追求的结果。在草书领域,他对二王、张旭、怀素、黄庭坚、米芾、王铎、傅山、康有为、于右任诸家都下过深到的功夫。其中尤以对傅山的草书,用功最久,理解也最为深刻。傅山的草书,是其刚直不阿、桀傲不驯的人格精神的体现;卫先生亦具有这样的人格精神,由心仪其人,进而延伸为对其草书个性的热爱和追求,也是必然之事。1947年出版的他的《傅山论书法》,是国内外第一部全面阐释和研究傅山书法、书论的专著。在以后的日记、读书札记、论文和碑帖题跋中,他无数次地论及傅山书法;而一论及傅山的草书,他总是那样地激动,总是以最美好的语言对其发出深情的礼赞。他论傅山草书:“虚虚实实,如云中神龙,不见端倪,可贵也矣。”“先生大草,有如他作大幅山水画气象,绝、高、大,直上云汉间,奔放拂摩不得也。”(《卫俊秀碑帖札记辑注》)还是在五六十年代,他就对傅山的草书写得形神毕肖,不爽毫厘;并已能把傅山与其他各家融汇一处,进行自由的表现。应该说,他已经在草书的创作上构建起自己的面貌了。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足以当得大家而无愧。但他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要向草书更深更高的境界开拓。他对自己的书法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对自己的能力更是无比地自信。他从两个方面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第一,他要坚决地突破前人碑帖的局囿。他说:“书法功力到一定程度,即须排开碑帖,信手行之;个人的心胸、气魄,即所临之碑帖也。”(77年10月22日日记 )他要把自己的“心胸、气魄”,即自己的心灵世界、人格精神注入到书法创作之中。第二,他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书法风格来。这一点尤为重要。通过对傅山书法的学习和研究,他发现傅山草书的基础还是颜真卿一路;为了表现自己的“心胸”和“气魄”,他则要以沉雄壮阔的魏碑为基础作草书。他说:“傅山以鲁公书法作草书,我则以魏碑为底子作草书。草以傅山运笔也,当更有一番别致处。”(73年2月17日日记)参用傅山的运笔而写出魏碑的精神气象,这是他的内心向往,是他为自己树立的一个更高的努力目标。其实,“以魏碑为底子作草书”,卫先生并不是第一人,他的前辈康有为、于右任等人已在这一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只是他们的草书多是单字独出,自不如恣肆磅礴的连绵大草更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卫先生要以傅山草书的运笔作为最有效的“添加剂”,从而把魏碑写成连绵大草,这是他的前辈们未曾梦见的事。经过长期的艰苦探索,卫先生成功了。这是他对书法艺术的最大贡献。根据他的大量书迹判断,到七十年代后期,他的这一努力便获得了巨大成功,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则更是运用自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这本册页写于1988年的下半年。王维的诗写于11月12日,后面注明“以六小时书讫”;杜甫的诗写于11月14日,未注明用了多长时间。但写这二人的诗,中间只隔一天。一位八十高龄的老人在三天之内写出这么多的内容,而且写得如此精美,足见他当时的心情是畅悦无比的。这年九月他来临汾时,曾对我们说他要写一本书,书名已经确定,叫做“八十年翰墨路上好风光”。他要把一生学习、研究书法的经历和体会做一个总结。他也确实是动了笔的,我们就曾见过数千字的书稿。从这件事也能见出他当时的心情,见出他对自己书法的自信和自许。(但据我们所知,由于他后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庄子》的研究上,这本书并未写完。)这本册页是他狂草书法的代表之作。由于是写在已经装裱好的册页上的,墨沈不易渗晕,且运行快疾,飞白较多,这便使其字更能现出拗强冷峻、坚劲隽拔的笔墨精神。这与他在未裱好的宣纸上所作狂草有所区别。平时的狂草温润中见豪放,这里的狂草奇崛中得沉雄。观赏这本册页,我们每每为其狂放无羁的笔底情绪所打动。他的心情是那样地欢悦,他的运笔是那样地自由,他是完全进入物我两忘、心手双畅的状态的。他在1973年9月8日的日记中曾要求自己写狂草要做到“四忘”,即“忘写、忘己、忘所在、忘人”。他说:“我才之多少与风云并驱。不知为人写字,抑或字写人,字亦画,画亦字,并入仙界诗境。”这样的“仙界诗境”,正是中国哲学精神中“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细味这本册页,卫先生是真正达到了这样的境界的。
    在1975年1月5日日记中,卫先生写出他对自己草书风格的追求,他写道:
    拗笔狂笔,奇中有正,正中有奇,恣肆古扑,高漫愤俗,绝世独立,
横空出世,气势磅礴,不可一世,笔墨浓重,支离杈桠,如粗枝大柴,
左支右撑,横压斜绞,倒折在一堆者。时有藤萝缠绕,高挂其间,一片
神态,难见其端倪,气力足断王柱 ,书中之画也。汪洋辟合,仪态万千,
如长川绕梁,瀑布飞倒。
    怎样理解卫先生草书的个性精神,还是他七十年代的日记,最能给我们以真切有力的说明。他是把书法当作自己的人格精神和生命意义的笔墨展示的。他写道:“ 作书只是写我自己,我的生命、灵魂、精神、胸怀、作风、德品、气派,哪是在写什么鸟字邪?它也是个生命物,应把它创造得好好的。宜人,系人,教育人,鼓舞人,戒去鄙吝之心,与天公比高,与日月比明,如此而已。应具有宇宙河汉境界,岂小可哉?”(77年6月20日日记)书法是个“生命物”,它的“生命”来自“我的生命、灵魂、精神、胸怀、作风、德品、气派”;这样的“生命物”可以“宜人,系人,教育人,鼓舞人”,使人“戒去鄙吝之心”。他又说:“往古来今之大书家,没有不是大学者的。书法是门学问。字是人写的,字也是写人的。它写出人的品质,作风。是大人,或是怎样个人,无一不表现在字里行间。”(致贾风雷同志的信)这就是卫先生对书法性质及其社会意义的认识,他的这一认识具有深刻的美学意义。我们在他的这本草书中正可以看出他的“生命、灵魂、精神、胸怀、作风、德品、气派”来。这本册页,感情奔放,擒纵自由,笔底澎湃着横扫千军的气势和力量。运行迅疾的笔画,冲突杀伐,指挥如意,体现着其志节凛然、疾恶如仇的战斗精神。他曾著文写道:“我每写如‘中’、‘华’字末一笔的出锋竖笔,自信较为得力而锋利。这不是从山谷、傅山笔法而来。日本鬼子手中的那把长刀教育着我 ——杀!‘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我这才把书法和国家紧密地联系起来,以书法为斗争的武器。”(《我与书法》)一些笔画屈曲盘桓,笔意艰涩,就像一株株小草在巨大的磐石下艰难而又充满生机地向上生长,显示出无比的生命力。这是他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的笔墨外现。一些笔画容与含蓄,乍行乍留,颇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之概,表现出不激不厉的从容气度。笔画的转折处,则往往猛纵急勒,锋棱历历,更见出他为人的倔强耿直,铮铮傲骨。在章法上,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呼上引下,横压斜绞,跌宕摇曳,奇姿万状。常是五六字笔不离纸一扫到底,自由奔放的运行体现着这位哲人、这位造诣精深的艺术家内心特具的坚质豪情。他在1977年4月22日日记中说:“吾笔力所至,足使千人军沮丧破胆,往古书家所梦不到的铁笔也。如此乃称得书中真雄。吾书法中之天地,凡宇宙所有之奇观,均收纳无余,观之不厌,味之不尽。” 1978年11月7日的日记中又写道:“吾之狂草,一似千军万马奔赴紧急要塞,分秒必争,不许喘息者,酣淋痛快之极,直给观者以力量,虽懦夫亦知振作也。”这些,既是他对自己草书个性的追求,也是他对自己草书的评价。对中国的书法精神缺乏理解的人,对卫先生的书法缺乏认识的人,或许会认为他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故作惊人之语。其实无聊的狂妄不属于他。他是一位非常清醒的艺术家。他的虚怀若谷,心若古井的品格,早为人们所尽知,也为人们所敬仰。只要我们对中国书法的发展史略作考察,就会知道他的书法处在一个怎样的坐标,也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评价是中肯的,是实事求是的。虚假的谦虚不是实事求是,能对自己的成就做出客观切实的评价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
    艺术的,首先是哲学的。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必以一定的哲学精神作为自己艺术创造的依据。“风格即人”。一个书法家确立怎样的风格,与其世界观、人生观,与他崇尚和坚持怎样的哲学精神密切相关。卫先生的书法所以能及此境界,就因为他首先是一位睿智的哲人和思想者。他经受过太多太多的苦难。但在大半生的悲剧生涯中他并没有颓唐,没有倒下。他总能以昂扬的心态面对现实,以饱满的热情拥抱生活。在他的著作和日记中,他总是站在哲学的立场上论人生、论治学、论书法。他对马列主义哲学一往情深,列宁的《哲学笔记》、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是他最爱读的哲学著作。他爱读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对他深具影响。他在蒙难时期的日记中无数次地呼唤“酒性的一生”,他要像尼采讴歌的那样,做一个敢于战胜一切逆境厄运的“超人”。在中国传统哲学中,他对儒、道、禅诸家思想都有深到的研究,尤以于《庄子》一书,用功最巨,发明亦多。还是在四十年代,他便完成了300余万字的《庄子与鲁迅》书稿(被株连为“胡风分子”后被劫掠一空,终未归还)。近年来,他以年迈体弱之身立志撰写《庄子新诂》,已发表多篇广有影响的研究论文。他曾对我们说过:“学习书法,尤其是学习草书,如不从中国传统的儒家、道家和禅宗的优秀思想中吸取营养,终难到一种境界。”而他则是更多地喜欢《庄子》,这与他的赋性,他的经历,他对社会、人生的体悟和理解,他自己内心的向往和追求密切相关。几乎《庄子》中的所有文章他都能闭目成诵。他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以为《庄子》是主张清静无为、消极遁世的;他认为《庄子》是以一种与儒家迥异的大彻大悟的精神积极入世的。卫先生的这一认识,对他的草书影响很大。他的草书中磅礴奇宕的气势很能使人联想到《逍遥游》中那只神奇的鲲鹏“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雄肆和威严。其奔荡不羁、出神入化的行气和章法又可以使人联想到庖丁解牛时“騞然响然,奏刀砉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从容气度。这是一种“技进乎道”、“游刃有余”的至高境界。他的运笔又是那样地准确肯定,不泥不野,简直又是那位“运斤成风”、却能“尽垩而鼻不伤”的巧工“匠石”了。《庄子》云:“以神运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卫先生的书法实臻此境。他在1976年6月20日日记中写道:“用极经济之省笔,自然之飞白,无笔而笔势已到,全力显出赤子之心,而运笔不测,斜正、支离、凝炼、精严,葆光深到。天地之心,万类之灵,引动观者游于无何有之乡,味不尽处。得适、提笔、重轻、回环、游移 、动荡,安闲自在,意在其中,乃为入神。”1977年4月22日日记又写道“书,有书之书,有不书之书;有求工而工,有不期善而善。官止神行,以和天倪,举凡自然界之奇观尤类,一齐凝上笔头。指与物化,神与天游,介者拸画,一扫外缘,殆戏焉耳。此中天机,谁人识得?尸祝天下,睥睨世途,又奇杰之谓,固非逃世人也。规矩以心,疾徐应手,无法皆法,无意皆意。”这些像散文诗一般的语言字字珠玑,句句可圈可点。《庄子》思想怎样作用于他的书法,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不是对《庄子》美学思想有着深刻的认识和体悟,是断然写不出这样寓意遥深、发人心地的文字来的,也是断然写不出这样动人心魄的草书作品来的。
    我们细味卫先生的狂草书法,就会发现,在他的作品中,总是时时闪耀着既充满了矛盾和冲突、又体现为高度统一的辨证法思想的光芒。创造至高至大的美是卫俊秀先生始终不逾的追求。在中国人的审美理想中,这种美往往体现为“中庸”的哲学理念。我们看他这本册页中的狂草作品,每首诗的气象都是完整的,是高度和谐的。无论笔法的运用,结字的态度,章法的安排,以及书写的主体内容与行款的书体选择和位置处理,都能泯然无痕地浑成一体,几乎是无懈可击。而如果审视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一个字内,邻字之间,则用笔的重轻、疾徐、渴润、收放、连断,各逞其姿,结构的虚实、正欹、避就、阔狭、救应, 各尽其变;相邻各行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乘实捣虚,穿插交错,极尽变化。他总是在不断地创造着冲突,又在时时化解着这些冲突。一笔下去,一字嵌入,往往形奇势险,打破了空间视觉的平衡;而随着笔墨的流行,又在不断地创造着新的更加高级的平衡。每一笔、每一字都充沛着活泼泼的生命,每件作品又是多个鲜活生命的有机组合。放眼望去,惟见点画狼藉,生机蓬勃,气脉流贯,满纸苍茫,总能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正如他自己所言:“笔墨到处满纸云烟,使观之者心神飞动,快意三日,一扫纷纭,如得别一世界。”唐孙过庭论书法学习三境界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书谱》)卫先生是真正达到“通会之际,人书俱老”的境界的,这也正是中国哲学精神中至高至大的“中庸”境界。
    作为一位划时代的书法家,卫俊秀先生已经实至而名归。今年五月二十九日,九十四岁的卫先生走完了他的生命的最后历程,离开了人世。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个时刻。他的逝世为二十世纪的中国书法史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又圆满的句号。他为我们这个社会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也为我们留下了永远的的怀念。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1:16

作为一位划时代的书法家,卫俊秀先生已经实至而名归。他的逝世为二十世纪的中国书法史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又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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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1:26

卫俊秀先生自述
卫俊秀

忆昔从髫龄开始弄笔涂鸦,到现在已经八十来年了。课外活动,不是专业,谈不上深刻研究。
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谈到中国汉语时,有这样两段话:“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种诗的语言,它具有诗意的韵味,这便是为什么即使是古代中国人的一封散文体短信,读起来也像一首诗的缘故。所以要想懂得书面汉语,尤其是我们所谓的高度优雅的汉语,你就必须使你的全部天赋----心灵和大脑,灵魂与智慧的发展齐头并进。”这是说汉语,其实记录它的汉字,本身也具有无空的“诗意和韵味”,它也是高度发展的“心灵和大脑、灵魂与智慧”的产物。所以辜氏另一处又说:“中国的毛笔或许可以被视为中国人的象征。用毛笔书写、绘画非常困难,好像也不不容易精确,但一旦掌握了它,就能得心应手,作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辜氏的这些话,正是看到了汉语、汉字的精微处。著名的学者钱钟书、宗白华、丰子恺等也都讲过类似的话,各具慧眼,启人良多。近又闻上海画家刘旦宅先生撰文报端,把中国书法与日出、古希腊雕塑三者并列,认为是世界上的“三大奇观”实在也不过分。所以,说到我国书法中的“字”来,其幽妙幻霍、不可思议处,真是难以笔述。试取历代名家碑贴,任择出几 来,仔细观赏,足以令人陶醉,三月不知肉味。乃知欧阳询见到“出师颂”、李阳见到“碧落碑”,寝卧其下,三昼夜不忍离去的心态。傅山弥留时,一切皆可释去,唯独对于笔砚之情难以宏伟,其魅力之大如此。
1、 对书法的认识
  学习书法艺术,当先对书艺概念有个明确的认识。诸如书艺的大旨、功能、范围、价值、特点,在学术中所居地位,以及各科关系等,了然于心,学起来便有了动力和方向。儒者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周官》:“教之道、艺”。可知敷教育化,书艺与道同功,并无孰轻熟重之分。手艺匠只把艺(技术)当作吃饭的工具,放弃了道的研究,以至流为下品,只能称作工艺匠,成不了艺术家的。
对于书法的概念我以为可有下列几方:
(1) 书法的艺术性
  “中国文字,就是画。”(鲁迅语)一语道破书法的艺术性。象形、独体、方块,看古篆、甲骨文、金文、石鼓,从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到草、森林、鸟、兽、虫、鱼,依样画出即字。古代的巴比伦、鳊文都是如此,但后来易弦改辙,走向另一条路。唯有我们的先贤不忘传统,根据六书的原则,日渐改进,臻于完善,至今成为世界上最富有艺术性的文字,并推行到六十多个国家,足使国人自豪与骄傲。
因书法评语中,单以怀素《自叙贴》为例,被视为奔蛇走虺,骤马旋风;更有视为画品的,说是“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 美之至也。至于傅山的草书大字,于右任评为“生龙活虎”,章太炎评为“挽强压骏”,足够说明书法艺术观赏的价值。
那么,艺术又是什么呢?贝多芬说得好:“艺术即上帝。”多么神圣!多么崇高!这原因,我想上帝所创造,不过物体。而艺术家如诗人,则赋予物体以灵魂。所谓花能解笑,顽石点头,拟人化了。所以诗人百年后,上帝还会请他吃点心。作字为文能做到“毋不敬”三字,才能不愧于上帝。为了金钱而奔波,不过图饱暖一流,崇高云乎哉?
(2) 作人的学问
  历代书家中,如虞世南、黄山谷等人无不重视作人一着。有的虽未明言,而其本人便是作人的楷模,如王羲之、颜鲁公诸名贤的行径。至傅山则特别强调作人,说出“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作字和人,亦恶带奴貌,试看鲁公, 画自孤傲。”作人和作字的关系就是这样如胶似漆的密切。
古人说:“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以下在笔正,骗不得人。诗文。书法都是一理。岳飞、文天祥、傅山所作的诗文,所写的字,一如其人,劲健挺拗,坚质豪气,一派高风亮节。奴人只有奴字,站不起来,如偃王之无骨。僧人诗、字,充满了佛气,理之固然。而有些朋友,以为书法与作人了无相关,辄兴起出赵孟 、王疑为例以堆之。殊不知傅山鄙薄赵者,只说薄其人,痛恶其书之浅俗,流为软美一途,令儿辈勿犯此,并不否定赵却是用心于右军之功深及其书法圆转之可贵。(《霜红龛集*作字示儿孙》)清代书家莫友芝也说:“余平生论书不尽右书家,以书本心画,可以观人;书家但笔墨专精取胜,而昔人道德文章,政事风节著者,虽不名家,而一种真气流溢,每每在书家上”(《 亭遗文》人的思想、行径,变化极复杂,只机械式的分析人物,要得出个定论来,未免太单纯化。理至明显,不待详辨。
“作人”和“活人”也绝不相同。大概会作人的人,必不会“活人”。会活人的人,也难以会“作人”。如屈原、司马迁、岳武穆、文信国、傅山等等,都是会作人不会活人的人,在真理面前,绝不降志曲从。会活人而不会作人的人,即鲁迅所说的“哈哈主义”者,八面玲珑,随风转舵,机智而乖巧,圆滑而平衡。至如上官大夫、李林甫之流,为了上爬,不惜牺牲别人的人,连会活人的人也够不上了。
(3) 战斗的武器
  旧时,一些书法论者谓晋代书家心境冲淡,无所外求,故能出高韵巨制,形成有晋一代书风。这话是不错的。就是在今天说来,书家、画家哪个不朝此境界追求?我也不例外。这正是人的纯朴、博大、高雅的精神表现。所谓神品逸品的高绝处,正在于此。但佳作除了高韵深情的一面,还须有坚质豪气的一面。字如此,诗亦如此。庚开府诗,字字真,字字怨。而说才乃曰:“诗要从容尔雅。”这就激起傅山的怒火来,叱之云:“夫(小弁)、屈原何时何地也?而概责之以从容尔雅,可谓全无心肝矣!”(霜红龛集)卷三六杂记一)岂不然乎!结合时代的要求,书法应视为斗争的武器。如傅山所说:“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这才是书法的极致,也即国民民性、时代性,直达到世界性,为人类和平效劳的终点。罗曼*罗兰说的好:“只有国民性的东西,才是世界性的东西。”下面抄出韩愈一段论书法的警句,我看是值得深思研讨的。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收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朋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儿也。”(《送高闲上人序》韩愈)
(4) 人间乐园
  艺术,给人以美的感受,得到幸福,从而产生了爱。爱民族,爱国家以至爱人类。这更是艺术的深沉、纯朴和博大精神的最终目的。
一个沉浸于艺术生涯的人,他那涵盖一切的心灵,永远像春天一般充满着温暖、和悦、希望和光明。他在创作的开始经营到完成一幅巨制,仿佛时时都有位快乐之神陪伴在他的身边。艺术家是最幸福的人,也该给人以幸福。“翰墨小神仙”,不是空话,只要你乐于接近她,她就会给你以快乐,让你身心健康,生活美满。
我从幼小时起到七十,是个悲剧,能有今天,书法之恩也。医书上说长寿之道在于专注。习书要专注,读书亦然,都是防病治疗一方。专注有抵御一切外来干扰的能力,保持良好心态,气心通畅。书潮修养,大约喜怒无常、多愁欠健康失,总是欠修养的人。书法又是锻炼,何绍基每书一字,汗水淋淋;傅山云:“写小楷须用大力拄笔著纸,如以千金铁拄地。”苦练成精金,其是之谓欤?书艺纵的宽慰、快乐、防病、祛病、长寿之力,就是如此的大。黄宾虹解释长寿为“民族的生命”,非指个人寿命,是极有道理的。他着眼远大。
五四运动之际,蔡元培有“艺术代宗教”之说,语有“艺术救世”之谈,贝多芬有“艺术即上帝”之称赞,盖因其大乎世道人心,立国基础,感化于人之深。给予不能把她当作“小道末技”看待的。
(5) 综合性的高级的艺术
  书法的容量最大,吸收力也最强,是最高级的艺术,故又最难。却又是普遍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因为它有适用性。逢时过节,门上要贴对联。绘画是山水、花木鸟兽,一眼即可看透,得到喜悦。面字看起来,就不容易了。所谓“佳书须慧眼”,没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聪明才智,就不易识,难就难在这上头。
和书艺有着直接关系的绘画、诗歌、音乐、舞蹈、戏曲、且不必说,就连天文、地理、宗教、哲学兵法以至跳水、体操、拳击、御射,无一不是书艺的宝贵营养。儒家孟子说过,“充实之谓美”。道家《庄子》是“被中国人公认的民族文学精华中最完美的作品”。(辜鸿鸣《中国学》)。《庄子》云:“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天下篇》)李白云:“高听倾宇宙。”借这句话来评价书艺巨制,我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多一种知识学问,多 经验阅历,书法便多一种营养、滋补,愈见其淳厚,愈见其精神,体会不尽。谁知艺道无终穷。
下面且就读书,观察自然、社会两部分,分别阐述之:
第1, 先谈如何读古人书的问题:
书法艺术世界如天地自然世界,无不应有尽有。古人书正是这个大千世界,万物毕罗取之不尽的宝库。而其中思维部分,诸如天地生成之道,社会发展之规律,学术理论,国之治术,做人礼法等,却是自然世界中所没有的,万不可不学。而当一些有志于书法的青年,急于创新不重视学习文化,甚至于连临摹古碑贴,也怀有戒心,我看这实在是书法界的危机!
回看书法史上书家,无一不是饱学之士,有的是国学、文豪、诗人,有的是医学家、军事家,如王羲之、颜鲁公、黄山谷、苏东坡、傅山、于右任。各有文集留传后世。书法同诗词一样行径,都是艺术,都是在发抒思想情感。“东坡之词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与学问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颦也。同样学王羲之、颜鲁公书法者,不知有千百十家,而各具体态面貌,无一雷同者。康有为、于任、赵之廉、赵昌燮都是学魏碑的,而风神气态,各不相同。书体演变、发展,承前启后之关系甚明,推陈出新,不是要把陈的推倒不要,而是温故知新。有赖于聪明才智、悟性,所谓“中得心源”者,就是。
就找个人儿十年在读古人书、今人书实践中,所得教益,总的一句话,知识给了我莫大的力量,粗略言之,“三才者,天、地、人”,人与天地并重生,位居老三。《荀子天论篇》云:“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谓之能参”。我明白了人的身份、地位和伟大的责任:治。哲学的矛盾统一等三大定律, 人以开天、开人和理解社会历史的三把钥匙。”《易经》又指出“天行健(星球运转),君子以自强不息”,勉励世人学习“天”的房屋的坚毅精神。读庄子《消遥游》,看大鹏的清荡之势,广游南溟天池,作天游化人。《读南华经》有此胸襟,书法乃可臻于高绝。《庄子》又说了“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话,这就是人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计功名,除去“占有欲”的做人的准则。所有这些大道理,都是书本给予我的深刻的教诲。详言之,单就书法艺术而言,其中包括理论、演变史、鉴别、评论、欣赏、创作、技巧等等。规模之大,任取一项,穷毕生之力,难能尽得其微,我是重在“创作”方面的,八十年功夫,所得成就能与古人哪一家相比?丢失“与古为徒”一着,我看是忧虑。
第二,再谈谈如何观察自然、社会问题
我观察自然界所得 ,感于那“象教”力之伟大。早年读谢道韫《登山》诗云:“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气象”究为何物,我也久久不解。一九四三年冬,赴重庆途经西秦第一,但见迎面一座大山,横空出世,巍然屹立。待车行到山底,仰头一望,真是“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深受到那大气逼人与威压之感。我想这该就是所说的“气象”吧?乃悟鲁公大字含宏光大的气魄,了此”气象“耶!在社会活动中,观太极拳有立身在“中正安舒”之说。作字亦尔,重心居中,不偏不倚,稳若泰山,而又舒展自然,乃佳。又云“两足站立,不得双重。”双重便失去清虚灵活之气。作字须有轻有得,有虚有实,支撑面处显示力量,虚处则多变化,刚柔相济之理如此。如鲁公字,重心居中,支撑面广,不使重心超出范围之外,有卧虎之抛,气不可夺。拳经有所谓”懂劲“、”用劲“、”蓄劲“之道。”劲“不是蛮力、闯劲、急性,而是指灵明活泼,由功深练出的神而明之的力。懂劲,是用意久而渐成的自然之势;用劲,是善于用力,有成效。蓄劲,是保存余力,不失元气。临碑贴揣摩字的形神,用笔轻重、走势,笔下稳妥,到家作字能领会到三个劲字的妙道,则思过半矣。至于拳经上所说“动作欲问上之时,即寓有向下之意”各式脉络贯通,一气呵成,如环之无端,自是作草收的要着,余不详述。
2、 习书历程
十三岁时进入县立第四高等小学念书,三年中,颇受校长师振堂先生的教泽。毕业时,先生特意告我说:“写字是你的一点长处,不要丢掉。”这虽是一句平常话,却无异于给我心中埋了颗书法种子。
  考入太原国民师范后,蒙著名书家常赞春、田润霖诸先生的教导,书兴大浓,大力购买各种贴碑,如何绍基、钱南园、 康有为、傅山、魏碑、唐宋诸碑贴,日习十张大,整整六个年头,不曾间断。其时环境亦佳,街面有赵铁山、常赞春、田润霖诸大家的牌匾,常驻足观赏,不忍离去。太原不又是傅山的家乡,爱其人又爱其书法,初认识到做人和作字的关系。写字成了全班的风气,比我写的出色的有李雪峰(写黄山谷)、武启良(写魏体),相互奋勉,奠定了我的书法基础。
到了大学,饱读艺术理论著作,书法进一步提高。一九三九年春在家乡身受日寇的包围,其残酷远远超过古印度恶魔创建之地狱。我每写如“中”、“华”末一笔的出锋竖笔,自信较为得力而锋利,这不是从山谷、傅山笔法而来,日本鬼子中的那把长刀教育着我----杀!“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我这才把书法和国家联系起来,以书斗争的武器。是年秋,携眷来西安后,得识同乡的刘茵侬先生,他能文善书,为我介绍了《姚伯多》、《晖福寺》、《瘗鹤铭》诸名碑,又得到了几株奇葩,开在我的书园里。
一九五八年春,我因上海泥土社出版拙著《鲁迅“野草”探索》一书被疑为《胡风分子》,受到劳教处分,赴陕北 县一带服役,置身于原始森林,过着与鹿豕为友,时亦碰到丰狐纹豹等物我一体的日子。既领受到大自然的风光,更得到宇宙精神的启示,以天下之美为尽在于已矣!一次,工作休息之际,忽见不远处一株粗壮如椽的野葡萄树,沿着两株乔木盘旋爬上,绕西转,不见端倪,忽尔直垂而下,微风吹着枝干恰似一笔狂草,我得了草字的原贴。大自然给予的恩赐,是值得我庆幸的一座恩德碑。
一九七九年,陕西师大书记兼校长李绵老介绍我到校园图书馆工作,并成立了书画研究会。任平馆长,热衷于艺术事业,给了我许多方便,亲手整理过汉魏六朝隋唐墓志千余种,亦曾发愤临写多种。我的书法学习所以能日新月异,不断地提高、壮大起来,这是值得庆幸的又一座丰碑!
书法一道哪有个穷尽?我想在此晚年一段光景,习字、练字的同时,再写点有关书法哲学之类的文字,期能精神文明建设有所贡献。《列子》里愚公《年且九十》,犹有移山之志;我今亦年且九十,虽无移山之力,能补足二十多年中白费去的光阴,庶无愧于屋漏足矣。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1:33

读《卫俊秀书法一佰跋》
李建森
    卫俊秀先生一生命运多舛,因为他的《鲁迅〈野草〉探索》在胡风主持的上海泥土社出版而受株连,几十年遭遇不白之冤,直至古稀之年才得以平反。卫先生生前多次讲过,他的人生在七十岁前,是个悲剧。
    这确是一个悲剧。但是,正是这个“悲”成就了他,这并不是作为后人的我们所阐发的简明的辩证,而是他的“悲”的确作为一种厚积,已经在他的人格、学术、艺术的框架里有了根本的浇铸和力撑。这些使他的书法里有了相当审苦的成份,这种况味和高境绝非常力可为。这些命途绝境里的悲苦我们用语言和文字无法表述,我们只能在他的书法的背景里读到一种抗争、搏斗。鲁迅“真、硬、韧”的精神几乎可以概括为卫俊秀先生书法的精神本质:真力弥漫,骨气硬朗,韧劲纠结。杨吉平先生曾在《二十世纪草书四家述评》中称卫俊秀先生“成功地解决了草书的碑化问题”。这是卫先生在书史象限里的重大突破。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是这个时代书法的标帜,是一种典范,他首先在为书者立法,继而为书法立法。但是,他的许多优秀的书作和独到的立论,无法令更多的人接触到,甚或是接触到的时间太迟,许多人还容易忽略卫俊秀的意义。这和他几十年所遇的不公正待遇有关,除早年还出版过《傅山论书法》外,他的重要的学术巨著《漆园文学新论》抄家后只字难寻。他的许多关乎书法的立论散见于碑帖批注及日记之中,直至1998年才由方磊先生辑注为《卫俊秀碑帖札记辑注》出版,2002年柴建国先生整理出版了他的日记《居约心语》,同年,《卫俊秀学术论集》得以出版。卫俊秀一生的宏愿即是教学以及做学问,但时势剥夺了他的这一最起码的权利。可以说,在几十年的不公正待遇里,卫先生不具备起码的治学条件,但他却在晚境里企及了艺术和学术的双重高度,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但他出山很迟,及至于书界对他了解不多,故认识是远远不够的。
    已故著名书画家董寿平先生说:“卫先生的字北京没有,全国其他地方有没有,我不敢断言,很可能没有。”已故山西省博物馆馆长、书法家徐文达先生说:“卫俊秀先生其人其书,博大精深,我们能感觉到他的热度和光芒。但要说清楚很不容易,似乎中间隔着一片汪洋。”著名学者林鹏先生也说:“对于卫俊秀先生的书法,无论给予多么高的评价,都不算过份,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帜,是二十世纪中国书法文化的最高成果之一,它里面凝聚着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以上述论均未在重要的专业报刊上发表过,知之者不多,对书坛影响并不大。因此,有必要摘录于此,以敬致书界同仁。
    其次,我要说跋卫俊秀之意义。我们对于眼前的东西,可能会熟视无睹,认知需要距离,这个距离既是时间的,亦是空间的,因此,跋卫俊秀就体现了这样的双重意义。我们说卫俊秀是一位学养丰厚的书家,或者说他是一位书艺精湛的学者,这种简明的概括都是概念化的。对于卫俊秀研究,我们既需要明晰的论理,更需要准确的描述,否则,我们愧对卫俊秀先生本人。解读卫俊秀先生,不是简浅的通俗的体验,它的确需要真知和灼见。所以,百跋是一次个体参与的集体共谋。卫俊秀研究需要这样建设性的工作。卫俊秀的个人命运和他的历史际遇使他的一生一直处于相对寂寞的状态,书界对他的认识是远远不够的,因此,这么多题跋为后人的研读提供了丰富的样本。百跋中许多熟知的名字足可构成当代书法的一个横断面,这个横断面也为后人研究当代书法的横向格局提供了另一种可供鉴借的书法生态。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主编马温才是站定在客观的编辑立场上的,全书不光辑录了褒扬的跋作,还辑录其它不同意见的跋作,这种作为是具有历史视野的。治学和从艺都需要这样的包容和大度。全书共辑录了海内外书法名家的精彩跋作131件,跋作篆、隶、楷、行、草诸体俱全,实是佳作荟萃。跋者年龄最小的只有35岁,最长者已是95岁高龄,可谓少长咸集。所有跋作按跋者生年为序,并附作者的简介,给读者检读提供了种种便利。书前还刊录了卫俊秀先生法书数件,读者可以结合跋作来全面检读卫先生的书艺。
    可以肯定地说,此跋作工程之大,参与之众,卷幅之长,在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卫俊秀先生的书史高度,也因为此跋宏大的规模,这件跋作足可看作是一件关乎书史的百米跋卷。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2:37

em1 陕西书坛的骄傲!em27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5 23:37

德以正气还天地
书有大功于国家
——书法大家卫俊秀近日,“纪念卫俊秀先生书法艺术研讨会”在陕西师范大学隆重举行。全国书法名家云集西安,对卫俊秀先生在书法艺术、学术领域取得的成就进行了深入研讨。

卫俊秀先生生于1909年,山西襄汾人,字子英、号若鲁、景迅。1936年毕业于山西大学教育学院中文系。是深荷硕望的学者型书法大家、傅山、鲁讯、庄子研究专家。先后出版过《傅山论书法》、《鲁迅<野草>探索》、《卫俊秀书法》、《卫俊秀历代名贤诗文选》、《卫俊秀书古诗十九首》、《当代书法家精品集·卫俊秀卷》、《卫俊秀碑贴礼记》、《居约心语》、《卫俊秀学术论集》等数种著述,为海内外学术、艺术界所称道。先生生前曾先后在山西太原、西安、北京举办个人书展,山西襄汾县建有卫俊秀书法艺术馆,陕西师范大学设有卫俊秀墨宝珍藏室,美国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亚洲民族馆将卫俊秀先生所书写的“神游古国”榜书横额定为永久性展品。
卫俊秀先生生前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山西师范大学与山西教育学院名誉教授,陕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民盟盟员,首都师范大学书法博士生考试咨询委员会委员。其书法属雄强一路,以草书见长。有评论家评其成功的解决了草书的碑化问题,称其与于右任、王蘧常、林散之为二十世纪草书四大家。
卫俊秀先生的书法艺术与学术,近年来一直是社会与书法界关注的热点。国画大师董寿平在生前曾这样评价卫老:卫俊秀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他以傅山名言“作字先作人”为座右铭,一生经历坎坷,然为人忠直,其书法结字如龙争虎斗,变化莫测,用笔枯似藤老梅,古拙而又洗练,老态而又生机,章法疏郎、格调高古,在飘逸洒脱中见沈雄简穆,观之耐人回味。著名书法家徐文达在生前说:“看卫俊秀的字如同看到汪洋大海,又似隔海观日,我们时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光芒,如果想走近它是不容易的。”此次研究会,旨在纪念和弘扬卫先生的人品与艺风,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对这位书法大师的人品和书艺进行了深入的研讨:
柯文辉(中国书画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学者、作家、艺术评论家)
卫俊秀先生是二十世纪中国书法文化的最后一位巨大人,因为他书写出了自己在天地间独特的感受,精通又走出传统,把一种独创风格推到一时无人企及的高度,又是民族感情的代言人。
林鹏(原山西书协主席、学者、书法家)
对于卫俊秀先生的书法艺术,无论评价多么高也不过分;他是二十世纪中国书法文化最高成果之一;因为在二十世纪里所有发生的事件卫老几乎都经历过,而且卫老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刻的反思,在他的书法里面凝聚着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精髓;卫老不以书法自娱、娱人,他想让书法令自己振奋,让别人看了也有振奋的东西,卫老将书法作为战斗武器,如同鲁迅把杂文当作武器一样,卫老的作法是对鲁迅精神的一种继承和体现。
虽然对卫俊秀先生研究的远远不够,但庆幸的是有好多卫老的作品与文章存在,我们是可以研究下去的。
杨吉平(书法评论家、书法家、山西师范大学中国书画研究所讲师)
卫俊秀先生是能代表中国二十世纪书法文化的一位大家,他成功地解决了草书领域碑贴兼容的难题·····于右任解决了小草的碑化问题,王蘧常解决了章草的碑化问题,但相对而言,将团团使转的大草与棱角分明的魏碑相打通遇戛戛乎称难······卫俊秀一出,此种局面为之一新。卫俊秀将王泽,傅山一路狂草与北碑的厚重生拙不着痕迹地,创造性地熔铸为一体,使奔放的草书多了许多凝重,使舞动的线条增加了几多力度,其奔放处使人激动,其凝重处让人流连,所谓端庄杂流利,沉着兼痛快。
周志高(《书法杂志》主编)
北师大以启功为骄傲,陕师大以卫俊秀为骄傲,正如有些人所说卫老属于陕师大也属于全国。卫老由于经历等各方面比启功更复杂一些,他身上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里珍贵的东西。
张学忠(《陕西师范大学书法教授、博士生导师》)
卫俊秀先生越过了康有为碑学思想的负面影响,直接明末清初傅山、王铎的书学思想,这是卫老在中国书法史上特立不群的重要原因。
陈新亚(《书法报·兰亭副刊》主编)
对于当前书法界以草书成份含量多少来界定卫俊秀是否为草书大家的问题,我认为草书应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表面的文字符号,另一方面是作者的诗话心意,从这个意义上讲,卫老的书法中虽然有大量的行书成份存在,但他表达出来的氛围却属于草书范畴。
柴建国(书法家、山西书法协会副主席、山西师大中国书画研究所所长、研究馆馆员、书法教授)
卫俊秀先生是一位正直善良、而又胸怀刚肠烈血的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重锤锻造了他使他成为一位卓有建树的《庄子》研究专家、鲁迅研究专家,成为一位造诣精深的书法大师,今后人们研究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史和艺术史将不会绕开他。
李廷华(文艺评论家)
对于卫俊秀先生的研究这些年已经有很多成果与说法,我们要在中国书法研究比较清晰的学术背景下规范学术语言,对卫老的书法学术进行了准确把握。在最近召开的“纪念卫俊秀先生书法艺术研讨会”中发生关于中国书法百年来的走向问题,特别是康有为提出扬碑抑贴,对中国百年书法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这也是中国百年书法研究面临的普遍性问题,以卫俊秀先生为个案来进行深入研究,这充分说明卫俊秀书法艺术、学述成果在中国书法研究中所占的份量,草书名家林鹏、马世晓到会并对卫俊秀积极地评价与研究,表明了中国书法界权威人士对卫俊秀书法学术的观注。
作为一位哲人、学者和艺术巨匠,卫俊秀先生已经走完了九十四年的人生长旅,但他的人格和艺范将永远屹立于中国文化艺术的峰肩。我们的深信正如许多专家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今后我们去研究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史和艺术史时,是不会绕过卫俊秀的。(此文刊发在2002年11月18日《各界导报》文化版)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28 18:22

卫老书法欣赏:

卫老书法欣赏:

张淘涛 发表于 2007-4-30 14:01

<<中国书法>>2007年4月份刊登卫俊秀先生书法作品及书论.文章.em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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