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者,如也——张公者对话黄惇
书者,如也
张公者对话黄惇
◇ 时间: 2012年3月20日
◇ 地点:北京•西西友谊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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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惇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科(艺术学)评议组成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47年生于江苏太仓,祖籍江苏扬州。1982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1985年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西泠印社社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政协委员等。
主要著作:《中国古代印论史》、《中国书法史•元明卷》、《中国书法全集•董其昌卷》、《中国书法全集•金农郑燮卷》(与周积寅教授合作)、《中国书法全集•赵孟频卷》。编著:《中国古代印论类编》等。主编:《中国历代印风系列丛书》2l卷(总主编)、《中国历代印风系列丛书•元代印风》、《中国历代印风系列丛书•明代印风》、《中国历代印风系列丛书•明清瓷器押印印风》等。
张公者
亦署旭光、弓者,号容堂,1967年生于辽宁兴城。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张公者工作室导师,北京语言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四川大学兼职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客座教授,《中国书画》杂志副主编,中国传媒艺术委员会副主任。曾在“第四届全国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中获奖,在“第五届全国书法篆刻展”中获“全国奖”。多次策划主持学术论坛、书画活动与展览评选,主编艺术类图书。曾发表数十万字的学术论文及创作随笔。著有《一印一世界》(中华书局)、《艺林人物》(商务印书馆)、《面对中国画》(上海书画出版社)、《坐而论艺》(文汇出版社)、《容堂艺语》、《张公者诗文书画印选》(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作品集有《张弓者篆刻选》(荣宝斋出版社)、《张公者书法篆刻作品精选》(荣宝斋出版社)、《张公者画集》(荣宝斋出版社)、《西泠印社中人•张公者》(西泠印社出版社)、《张公者篆书集词牌百联》(河南美术出版社)等。 张公者:以前曾读过您不少关于米芾、董其昌的研究著述,在书史上米芾、董其昌是了不起的,书画创作、鉴赏都一流。留下的谈艺文字也是内行话,是真懂。虽然二人在语言表述上都有“夸张”的成分,但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看也不无道理。
黄惇:是的,这二人都是旷世之才。1993年我对董其昌书论作过一次梳理,出版了《董其昌书论注》。以前不读书不知道,后来了解到明代有个董其昌,他善书法、懂书法,又是鉴藏家,跟一般搞书法理论的人不同,他把中国古代书法的来龙去脉拎得一清二楚,这使我对中国书法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我在读董其昌的书论中,注意到董师法的是米芾,王铎也是写米芾。他们都把米芾作为学习“二王”的跳板。我曾和学生合写过一篇关于王铎的文章《王铎与阁帖》,有些观点就写在这篇文章中。王铎为了要把字放大写,他找到的门径就是米芾,所以当他寻找到米芾桔形大的字,便激动地焚香礼拜。他应该知道米芾有一句话,也是董其昌经常引用的一句,即“大字如小字,以势为主”。经过清代以后,书法发生了变化,往往不是以“势”为主,而是以可视的字形为主。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张怀瓘论书说“玩迹探情”。刘熙载讲“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古贤也讲“书为心画”。到康有为,他认为“书者形也”。我认为书法谈人、谈神、谈韵、谈情、谈意等等,都是精神层面的,是技进于道者,高级得很。所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然“书者形也”,降而谈形,则是形而下了,这是清代后期出现的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观点呢?可能与碑学的发展是有关联的。碑学和帖学的关系,也是我长期关注的一个现象,从清代碑学的出场和到最后的结果,到底对中国书法史产生了什么影响? 张公者:我觉得“碑学”的提出当是有其时代特征的。就书法本体而言,碑与帖本来并没有什么区别。碑上的字,也要写出来,写便是所谓“帖”法。书法的本体是“写”,碑是刻出来的。米芾曾讲“碑刻不可学”,把一些粗糙的碑刻、摩崖当成经典来临习,尤其是初学者,最容易走入歧途。只有对书法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及技法达到了相当熟练的程度,或言进入风格形成阶段时,从其中受到启发并借鉴某些特征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才是穷乡儿女造像等对书法学习者的价值。
黄惇:我基本上同意你的观点,就是碑和帖最根本的对于书法的追求,应该是有共同之处的,我曾说过历史上本无帖学。 张公者:帖学是相对于碑学而言的。
黄惇:是的,碑学出现之后才谈到了帖学。碑学兴起的过程,用我们今天的话讲叫“解构帖学”,把帖学当做对立面才兴起碑学的浪潮,于是碑和帖就变成了好像是对立的。我们仔细看这些书家,比如有书家是写碑的,他也写帖,康有为也研究《兰亭序》,是不是?所以你真正要找到一个整天反碑的,很少见;你要找到一个人整天反帖的,也很少见。从理念上提出碑学的第一人只能找到金农,因为他有一首诗很明确:“会稽内史负俗姿,字坛荒疏笑骋驰。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这首诗里边包含几层内容:一层内容是对王羲之的否定;第二层内容认为王羲之过时了,我要来笑着驰骋了;第三个是耻向书家作奴婢,凡书家我都不学,我只师碑。三层意思相互关联,关键问题是不学历史上的经典书家,而转向学碑、学无名书家,取法观念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一生当中曾经喜欢写经体,喜欢《华山碑》,喜欢北齐的字,学无名书家,学碑的观念非常明确。后来康有为笑说金农“欲变而不知变”,又用袁枚的话讲金农和郑板桥都是牛鬼蛇神,其实金农和郑板桥还是有区别的。他还讲赵之谦是靡靡之音,赵之谦字里面有帖的成份,不符合他雄强的要求。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总结了“魏碑十美”,这是他总结成功的地方。但是他有很多问题,比如他推崇穷乡儿女造像,这就走向了极端。他否定金农、否定赵之谦,骂到最后没有形成清代碑学的经典,经典书家都给骂光了。他曾抬出来的经典一个是刘墉,集帖学之成;一个是张裕钊,集碑学之成,其实都是不行的。刘墉、张裕钊的字,在中国历史上能占多少分量?不能讲是末流,起码不是一流。许多人认为赵之谦碑帖兼通,他刻印刻得多么通达,诗写得也好,文也好,通人。最后康有为一句话把他贬成“靡靡之音”。所以清代碑学本身内部就比较混乱,到康氏时代并没有形成公认的清代书法经典。好像《清史稿》推邓石如为清代第一,今天回首,邓石如能称一流吗?碑学到了清代末年的时候走下坡路了,而且这个下滑的标志,就是康有为。 张公者:康有为抬出来的两个人物:刘墉、张裕钊,都算不上一流书家。张裕钊的字和美术字差不多。清代及民国有一些人物学碑学成了做、描、画,这就失去了书法的本体。但是也不能简单地说到现在碑学没有发展。
黄惇:现在的碑学还在发展,而且我认为碑学在中国历史上是有价值的,是在往前走的,支撑它的条件就是两条,一个是无名书家,一个是碑、金石文字。近三十年来出土了很多东西,都是碑学的取法对象。碑学不是取法王羲之、米南宫、褚遂良,也不是赵孟緁、董其昌、王铎。那些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新挖出来的东西,只要地下出土的古代书法遗迹都可以取法,从这个角度上讲碑学在前进。有的人不大同意我的观点,也可以理解。或言汉简怎么算是碑学?明明写法跟汉碑不一样,也没有刻成碑,是写出来的嘛。这话不错,但他不知道汉简一类遗迹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不知道它是谁写的。在明朝以上,只要不知道他是谁写的,书法家是不会取法的,这个历史现象非常明确。比如说赵孟緁学锺繇隶书,谁见过锺繇的隶书什么样子?没人知道,实际上他学的是曹魏时候的碑,没有作者也要附会到名家身上。王羲之的这套系统是帖学,是以历史上沉淀下来的大书法家的作品作为取法的支撑材料,而碑学的支撑材料主要是无名书家。有人讲近代学习写经曾有过一个高潮,来自敦煌藏经洞的发现,以为这与碑学无关。其实不然,因为写经尽管是写,但是其中取法无名书家作为重要的观念,在整个碑学系统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而这样的观念在帖学系统中却一点地位没有。明代以上基本没人学抄经体,王羲之、赵孟緁等人的抄经作品与经生抄经性质也不同。所以如果从取法的系统讲,而不从写和刻的角度讲,它应该是属于碑学系统,因为碑学系统的人取法无名书家。 张公者:我觉得这些非经典的作品,可统称为“民间书写”,有人称为“民间书法”,或许并不准确。
黄惇:有的人是以刻和写来区分,我认为不够。要看观念,看取法对象是什么。从培养书法家方面说碑和帖没什么差别,都可以写出优秀的书家来。我们没有理由讲写碑的就比写帖的差,不好这样讲。但应该注意碑与帖供给的养料是不同的,譬如说评价邓石如,你不要讲他什么都好,说他的篆书和隶书,或者他写的楷书有价值,我不反对,你非要说他什么都好,那我拿他写的《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给你看,他根本就不懂行草,从笔法上也不懂,字形上也不对,甚至完全把帖的内涵的东西破坏掉了。 张公者:邓石如的篆书、隶书是好的,而于草书邓石如则不会写。不会写草书的表现就在于他不懂草书的笔法,往深里究,就是没有研究墨迹—所谓对“帖”学的研究用功不够。他的印章中行草边款刻得也不高明。
黄惇:碑学系统的内部没有像帖学那么完整的成为一个体系,清代之前,你看上去好像只崇拜王羲之一个人,其实历代经典是一条完整的链条。那么王羲之到清代中期,为什么会被人反了?这是一个思潮问题,后来我研究深入一点时发现还有社会问题,比如清代统治者不让玩个性,有人写诗“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那就杀你的头,这叫文字狱。于是当时考据学兴盛,考据学是没有反动的。文字狱造成的结果就是考据学兴盛,当然金石学就繁荣,金石学兴盛当然大家就天天摩挲金石,然后觉得这个美,大家就想法在笔下表现这种金石之美。历史就是这么现实,当所有的人都去玩碑的时候,对于碑的审美就变成了一种普遍的认识,就是一种接受美学被普遍认可,于是这种美就有传播的价值。 张公者:当某种事物被推到极致时,其本身存在的弱点也往往被当成优点来学习继承。具备风格的艺术作品,也容易存在习气。后学者也常常把习气夸张放大,这便会走入另一极端,自然会遭到反对。
黄惇:康有为讲“书者形也”,忽略了中国人讲书法的神、意,他就关注形。清代人在关注书法的时候,突出关注单字之美,把书法多种要素割裂了。我们看王羲之写字,看古人的行书、草书,看张旭、怀素,都是组合式的,是连绵不绝的,有宏观性和照应性的,可是清代往往把书法看成一个个字,才会突出强调“形”。
所以当康有为讲到“书者形也”的时候,脱离了中国人宏观、抽象的思维。中国艺术高级就高级在这里,他能被人家接受的是一种意象,而不是具象,中国艺术中写意是最重要精神,能让人产生联想的空间是无限的。这样的艺术创作是自然得到的,往往不能重复。王羲之的《兰亭序》再写一遍也写不出来当初的神采。苏东坡《黄州寒食诗帖》也是只能一遍,所以高妙。可是清人学碑,喜欢界格,喜欢写对联、横匾,制作性显然多得多,这些都对后世产生影响。碑学当中有哪些是优点,有哪些是弱点,有哪些是他抛弃了清代以上的书法当中的优秀因素?有哪些是他在这个时代特定环境下出现的高峰?这些都应分析思考。这样一来,我们看清代书法就清楚了。中国书法史上有个特点,基本都是下一代沿袭上一代,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就把上一代超越掉,超越了再前进。清代碑学对于明朝书风的超越,也是一种前进。但是注意,前进有时候是螺旋形的,迂回的,并非直线的。这样看待清代,我们这一代人就应认清如何超越清代?超越些什么?不超越他们我们这个时代能前进吗?这个观点我提得很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提出来的,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个形势,二十多年下来,帖学重新恢复了自信,甚至可以说帖学在当代大兴。我们看到有那么多青年人喜欢写帖,为什么?因为印刷术的发达革新,出版了大量的原作墨迹的印刷品,而这些原作是清朝大部分书家看不到的。取法还是要看原作,因为墨迹原作是学习书法最佳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