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艺公社

 找回密码
 快速注册

快捷登录

搜索

正在浏览本主题的会员 - 1 在线 - 0 会员(0 隐身), 1 游客

  • 只有游客在线
查看: 2204|回复: 4

青草出发的地方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8-2-15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快速注册

x


                      青草出发的地方

                                                         冉正万


    “我们以前都是吃草的吗?”
    “当然。”
    “你吃过吗?”
    “我哪有口福,我要是吃过,我就不会老得这么快了。我也是听大人说的,那时候我还小得很,什么事也不懂,一天只晓得吊在妈妈的眯眯上,我一直吊到七岁——你们不要笑,难道你们没有吊过妈妈的眯眯,除非你们是鸡生的鸭生的,鸡和鸭都没长眯眯,想吊也吊不成。”
    “后面为什么又不吃了呢?”
    “说来话长。”
    “有好长?”
    “像溪里的水那么长,像天上的云那么长。”
    “说吧,越长越好。”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最好不要讲给女人听,听了你晚上想叫她给你倒碗水喝她都不敢站起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都会害怕得发抖。有一次她给我打洗脸水,看见盆子里有鬼,披头散发,盆子失手掉在地上,落了一大块搪瓷。我重新舀上水,把我也吓了一跳,是个男鬼,再一看,哈哈哈哈,这不是我吗?”
    “你要讲鬼吗?”
    “不,我今晚上讲的是我们吃草的老祖宗,我们的老祖宗不是鬼,是人!”
    “他们死了不是也变成鬼了吗?”
    “没有,他们没有变成鬼,他们到天上去了。七月七的晚上开天门,地上的人可以看见天上的神仙,天上的街市,玉砌的石阶,金碧辉煌的宫殿,还可以看见已故的亲人,他们像在地上一样,有挑水的舂碓的赶马的扯闲谈的,不同的是所有物件都没有重量,扛在肩上跟扛棉花似的,脚下轻轻一动,便能滑出很远,不像在地上干活那么费力。”
    “可我爹说他们藏在柱子里面,那天我爹在堂屋钉钉子,在柱头拍了三巴掌,说,老祖宗,请你让一让,我要钉颗钉子。”
    “是呀,他们有时也藏在柱子里面。那是因为他们想我们了,回来看看。他们太轻了,必须附着在什么东西上,否则就被风跑了。”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有什么好看的,想起就叫人害怕。”
    “嘘,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长甩甩紧张地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房子,就像老祖宗也在不安地盯着他。长甩甩很会制造气氛,平时讲故事,别人都没激动,他先激动起来。讲到好笑的地方也是如此,好笑的事还没讲出来,他忍不住先哈哈大笑一番。别人哈哈大笑,他反倒不笑了。有时候他被感动得流泪,便摆着手说,不讲了,不讲了,讲不下去了。
    “好了,我不啰嗦了。反正是很多年以前吧,冉姓坝那时候别的都不长,就长草。这种草别说我没见过,就是我老祖祖的老祖祖都没见过。这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草。像现在的稻子一样高,满山遍野都是,整整齐齐,那个绿啊,好像它们全是从翠玉里面长出来的。那时候,先人都不种庄稼,也不养猪养牛养马。他们饿了就吃山坡上的草,渴了就挤草汁来喝,累了就在草上睡觉。他们穿的衣服是用草编的,他们住的房子是用草搭的——没有木料,但他们的房子建得比现在的砖房还高大。他们在黄泥中加上草屑,用这种泥垒成墙,然后堆上干草,用火一烧,墙就变硬了。一次虽然只能垒两尺高——黄泥是湿的,垒高了会塌。但只要把泥巴烧干,又可以在上面垒,想垒多高就垒多高。不过同时还要准备很多草绳,一边往上垒一边把房子缠起来,给房子穿上衣服,这样就更加牢固了。这种房子不但冬暖夏凉,还防潮。哪像现在这些房子,一到春天就起潮。我最怕过春天,一到春天骨头就发霉,脚杆棒棒不过弯,直杠杠的,走起路来关节咕嗄咕嗄响,像在推大磨。
    “先人们不修房子,也不打草绳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很多的。老人们就坐在草地上一边摆龙门阵,一边晒太阳。年轻的呢,就去山坡上对歌,要唱得互相都觉得入耳,才走到一起相见。这时男的要送一根草,女的若是有意,就会把这根草吃掉,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到远离村子的地方,像猫一样藏在草丛里,结为夫妻。又过了一年,他们就会抱着娃娃回来,请村里的老人取名字。
    “我们的先人吃了那样的草,全都长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标致,可以说,现在的冉姓坝,几十年也出不了那么标致的人。他们的牙齿像星宿石一样又光又亮,皮肤呢,哪怕是两三百岁的人,也像刚生下来不久的娃儿一样,粉嘟嘟的,又嫩又柔软。这是因为他们每活四十九年,就要钻到大扁桶里,在里面呆七七四十九天,像蛇一样蜕掉老皮,再出来的时候,就完全和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样了。他们一共要蜕七回,才会慢慢老去。因为他们光吃草,不吃别的,他们身上的血管全都是绿的。我们现在的血管只有一半是绿的,是因为从先人们那里遗传下来后慢慢退化了。再过若干年,也许人的身上就再也见不到这种血管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呵,想起我就伤心。”
    有人小声叽咕,那是动脉和静脉,各是各的。长甩甩没听见,继续感叹:
    “伤心也没有用,我晓得你们和我一样,都希望自己早生几百年,好过先人那样的生活,可这是不可能的。你们看见过溪沟里的水流走后倒回来过吗?没有。水不能倒流。时间是水变的,也不能倒流。不管什么东西,即使你自己身上长出的一根毛发,一旦离开了你,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上。”
    一只黑色的大甲壳虫突然从暗处飞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地弹着腿,换在平时,定会有只脚踏上去,把它碾成肉浆。可今晚上全都仁慈起来,看着它笨拙地翻过身,从容地飞走。任何一个愚蠢的举动都会让长甩甩分岔开话题,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不要嫌我啰嗦,做法事都有个起头刹果,中间是过场,我前面讲的是起头,下面要讲过场了。不过我的嘴巴已经干了,所以我要先烧一杆烟。烧烟的口绝你们知道吗?一要裹得松,二要咂得凶,三要烧明火,四要烟杆通。”
    长甩甩说着,有几分得意,就像这顺口溜真什么高明之处。在我们看来,与故事无关的都是废话。这个废话连篇的老头总是本未倒置,以为俏皮话才能代表他的智慧。他年轻的时候爱和老婆吵架,他老婆说他把她娶进门后就忘了她娘,忘了她爹。长甩甩说,放你的渣渣屁,哪年杀年猪不是给你爹娘准备了块长甩甩的保肋肉,你说,你摸到你的第一匹肋巴骨说,哪年不是长甩甩的。两口子找村长评理,他说:村长你说,你对着雷天说,哪年不是长甩甩的?从此以后长甩甩就成了他的姓名。可人们喊他的时候,却总是意味深长地另有所指,意思是下面那玩意长甩甩的。他很喜欢别人在意他,他甚至爱用贬低自己来获得别人的关注。听人喊他长甩甩,他便故意做出一副曾经饱经风霜的样子:人老了,背驼了,身体缩了,只有那玩意没缩,真的是个长甩甩了。
    呼噜呼噜抽了一阵烟,从嘴上取开烟杆,同时扯出一根白亮亮的银丝,像牵了一根广播线。这根广播线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晶莹剔透,让人悬心,怕它断。广播线一断,他终于开始了:
    “我晓得你们等不急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还得从头一二的来嘛。你们知道叶子烟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男人都要吃烟?今天我不告诉你们。
    “我们的先人过着那样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平静静的,可有一天,平静不下来了。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落花屯,是不是现在那个落花屯已经说不清楚了。落花屯的人见我们的先人过得那么幸福,也想在他们那里种上这种草,也想像我们的先人一样活着。可我们的先人就是不给他们草种,生死不给,拿钱买不行,拿金银珠宝换也不行。要吃草可以,要吃就在冉姓坝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谁要是想偷偷拔走一棵草,对不起,把命留下来。巡逻的人都挂着雪亮的弯刀,轻轻一抹,你刚感觉到一股冷风,脑袋就掉地上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的先人抠,不讲仁义,而是因为他们也没办法。因为这种草在其他地方虽然可以长,但长出来却不一样,毛糙糙的,除了喂猪喂牛,或者捆成草把当柴烧,人根本没法吃。光是这样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一旦这种草在其他地方长出来,风把草种吹到冉姓坝,冉姓坝的草就会变质,变成那种只能给猪牛羊马吃的草。这样一来冉姓坝的人就会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再也不能吃草了,也不能悠哉游哉地生活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落花屯的人就是不听。先人们嘴说干了,干得嘴皮都起潦泡了,潦泡又亮又圆,像小灯笼一样挂在先人们的嘴上,风一吹,这些小灯笼互相擦得吱嗄吱嗄响,痛得先人们咝咝叫,眼泪像炒豆一样滚到地上。他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可落花屯的人就是不信。他们说,你们冉姓坝的人是人,我们落花屯的人也是人,我们都是妈生的,不是从草里钻出来的,老天爷不可能叫我们不一样。你说这是不是混胀话,简直是混胀透顶!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何况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哪能一样?落花屯的人不管,不和我们讲道理,只要草种。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们派人来偷。那真是各种手段都使用过,他们把草种藏在鞋里面,藏在衣缝里面,藏在头发里面,甚至藏在耳朵里面。最聪明的是装成过路人,向先人们要草吃,先人们把最好的草给他们,他们一边吃一边悄悄用舌头把草种顶到腮帮里储藏起来。那时候我们的先人都很高大,一般个头也有一丈二高,他们根本没去注意只齐他们裤裆一样高的人。再说给别人东西吃,哪好意思盯住人家的嘴看。还劝他们多吃,能吃尽管吃,不要不好意思。这些小偷暗中好不高兴,他们的腮帮子被顶得圆鼓鼓的,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鼠的肚子。为了避免草种掉下来,一路上他们都不敢说话,不敢笑,更不敢打喷嚏。他们急匆匆地赶到家,便立即把草种吐在其他人筛好的细土里。为了草快点长起来,他们专门用童子尿当肥料。真是难为了他们!可小偷手段再高明,能拿回去的种子也非常有限。加上他们种出来的草根本没办法吃,所以对冉姓坝还谈不上什么影响。可他们还不死心,以为种不出冉姓坝那样的草是没弄到好种子。人啦,只要眼睛盯上了别人的东西,心里就会长出刀枪,就会长出杀人的胆量!”
    长甩甩长叹一声,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用黑洞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深不见底的夜色,夜色的深处有个幽灵正向他走来。他磕了一下烟斗,并不怕那个幽灵。他这辈子除了怕人,别的什么都没怕过。他赤手空拳打死过野猪,还仅用一支梭标桶死过水桶粗的蟒蛇。但他有一次到香溪街上去打酒,发现酒里渗了水,和卖酒的婆娘在大街上吵起来,吵架他不是对手,他才骂两句,那个婆娘已经把他骂了个落花流水。他想给那恶婆娘两耳光,可那婆娘突然脱下裤子,叭叭叭地拍着屁股,说你来呀你来呀。吓得他落荒而逃,好几年不敢到镇上去,想喝酒也只有求孙子去帮他打。
    “落花屯的人要作恶了。”长甩甩说。
    “他们准备了好几十桶桐油,用来抹胸脯和肚皮,抹了在火上烤干,干了又抹,不厌其烦地抹,抹了整整一个夏天。他们的胸脯和肚子就成了铁胸铁肚了,箭射不进去,刀也砍不进去。他们知道硬拼打不过冉姓坝的人,因为他们是吃粮食的,冉姓坝的人是吃草的,冉姓坝的人一根指头都有他们手臂粗。如果对打,那就跟打死一只蚂蚁差不多。身上裹再多的桐油也没用,只不过是用劲拍的时候声音响一点,吓吓人而已。除了抹洞油,他们的头领还学了一套咒语,说是只要一念这套咒语,就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落花屯人是半夜攻进村子的。他们身背毒箭,追赶着平时训养好的几百只老虎。冉姓坝人吃百草,什么毒也不怕。他们的毒箭是驱赶老虎用的。老虎不听话,他们就用这种箭射它,死又死不了,痛得它们在地上打滚,像牛一样哞哞叫。他们训养的老虎全都被这种箭射过,它们只要听见毒箭在箭鞘里哗啦哗啦响,就会没命地往前跑。
    “冉姓坝那天晚上守夜的人是一个瘸子,他一瘸一瘸地赶到村子里,那些老虎已经跑到村口了——和我们现在的人比起来,他当时还算是快的,可情况那么紧急,他的速度的确又太慢了、太慢了。落花屯人分成两队,一队撸草种,一队故意哗哗地摇箭筒。他们还不要脸地大声喊:冉姓坝的人听着,我们并不想为难你们,我们只想要一点点草种,只要你们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等我们把草种撸够了,我们就会把老虎赶回去。
    “你们说怎么办?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不出来要得个铲铲,等他们把草种拿去种出来,冉姓坝就会变成遍地荒草了!简直是要断我们的根本。
    “先人们自然也不怕什么老虎,太老先人一声令下,全村人都出动了。但因为他们全都人高马大,老虎从没有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想打死老虎。他们像抱猫一样,把老虎抱到村后的山坡上去放掉。当然,老虎毕竟是老虎,不管住它们的嘴是不行的。他们一手捏住它们的嘴筒子,另一只手把它们夹在胳肢窝下面。据说有一位老祖祖,她当时还是个姑娘,她抱了一只半大虎,觉得小老虎长得太漂亮了,她没把它放到山坡上去,而是把它放在闺房里,准备养着玩。”
    讲到这里,长甩甩的老婆站在门口大声喊起来:老不死的,还不回来挺瞌睡呀?长甩甩以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来了,马上就来。他很得意地小声说:她呀,胆子像针鼻子一样小,我不在家她就睡不着。但他并没有动身,而是接着往下讲——
“你们可能会问,既然先人们不怕老虎,就不要管老虎,他们的敌人是落花屯的人,直接冲过去把他们赶走不就结了?这是自然的,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过我爷爷。可我要告诉你们,落花屯的人太狠毒了,他们一见我们不管老虎,就用毒箭射它们,哎哟,老虎们痛的那个样子,看了就让人落泪!何况我们冉姓坝人是最见不得别人痛的,哪怕看见别人杀猪杀狗都要哭一场。
    “糟糕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等先人们抱开老虎,落花屯人已经把草种撸走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到处点火,因为是秋天,草一点就着,先人们忙着救火,眼睁睁地看着落花屯人把草种背走了。他们中也烧死了好几个,因为身上涂了桐油,一不小心把火惹到自己的身上,像油桶一样燃起来。惹火烧身这个词就是这样来的。
    “刚开始,先人们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落花屯人发现自己种不出冉姓坝那样的草,会把他们种的草铲掉,只要不再继续种,冉姓坝的草就不会变。可事情恰恰相反,他们非但不铲,反而发了疯一样,到处乱种,这里种不出来到那里去种,有人甚至带着草种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试种,以为地球上总可以找到一块冉姓坝那样的地。他们不辞辛劳,爬山涉水漂洋过海,可终究没找那冉姓坝那样的土地。这些人离开落花屯后就没再回来,在远方扎下了根。落花屯的人有一个特点,二脚趾头比大脚趾头长,凡是二脚趾头长的人,都是落花屯的后代。
    “就这样,冉姓坝的青草走了,它们遍及全世界,但它们再也不是原来的草了,它们再也不能让人吃了。冉姓坝的人再也不能吃草了,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变成了只能吃粮食的怪东西。
    “先人们难过死了。他们知道,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先人们去买来他们从没见过的种子,他们要开始学种地了。从没有种过地,一切还得从头学起。他们连锄头都不会用,不是举起来时打在自己额头上,就是挖下去时一不小心砸在脚背上。你们不要笑,你们是没有受过那样的搓磨。你们要是受过那样的搓磨,你们就不会笑了。先人们身材太高大了,锄头在他们手里显得太小了,很不习惯,总是轻轻飘飘的。有一个先人,专门请铁匠给他打了把大锄头,连锄把都是铁的,几百斤重,他拿在手里非常衬手,‘嗨坐’一声,一锄下去,可以挖三尺深。他一天就挖翻了一座山,他哈哈大笑。觉得种庄稼不难嘛,觉得落花屯那些人太可笑了,那么小的锄头,简直像是鸡爪刨地皮。可是到秋天,这个先人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哭声一团一团地往山坡下滚,溪水都停住不流了。他种了几山几岭,但他颗粒无收,他原以为挖得越深越好,没想到种子埋得太深了,根本就长不出来。还有一个先人恰恰相反,他老是担心自己的脚板太大,把地踩实了庄稼长不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不动,把四周的土都挖松了,播上种子,然后跳出来,再站在下一个地方下种。结果他种出来的庄稼一圈一圈的,中间密,越往外面越稀。这样一来禾杆之间不透风,长得死撇撇的,也没多少收成。他们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没有收成,饿得眼睛发绿,但没有人愿意去讨饭,有的饿死了,有的跳崖,有的上吊。过了两三年,慢慢学会种庄稼,情况才有所好转。真正会种庄稼的人,是一个小孩,他的岁数虽然小,但他的身材和落花屯的****一样大,他想你们落花屯的人都可以来抢我们的草种,我为什么不能向你们偷偷学习种庄稼?他化装成一个手艺人,在落花屯悄悄地学了一年,回来后他成了冉姓坝种庄稼的师傅。他的名字叫青禾,现在我们开春时都要祭庄稼神,求庄稼神保佑我们丰收,这个庄稼神就是青禾,我们叫他禾神。”
    长甩甩用苍茫的声音唱道:

        禾神呀禾神,
        快快下凡尘,
        二月种田惊蛰天,
        动土开犁问收成……

    “一共九十九句,你们都会唱的,我就不唱给你们听了。不会唱要好好学,今后轮到你们自己种地了,不用求人。先人们好不容易种出粮食,可他们吃第一顿饭时候,全都哭了,因为吃这了顿饭,他们就再也不能吃草了,再也没有草可供他们吃了。他们从没吃过肉,也没吃过菜,吃光饭,光饭难吃死了,吃在嘴里像沙子。自己不管如何,还算是吃草长大的,想到后人,他们更是伤心得一塌糊涂,后人不光是不再吃草,就连看他们也不会再看见,就连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祖先是吃草的。有一次冉大明和肖文书吵架,肖文书骂冉大明不讲道理,是吃草长大的,是畜生;冉大明说肖文书,你说我是吃草长大的,你爹你爷爷你老祖先人才是吃草长大的。你们看像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们的先人本来就是吃草的么。要不是落花屯那些强盗,我们现在也还在吃草。他们以为畜生才吃草,哪晓得我们以前本来就是吃草的!他们像这样骂,其实是骂他们自己。
    “第一个吃粮食的女老先人,生了一个孩子,只有三十三斤重,三尺三寸长。先人们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小的细娃。以前生下的娃娃,最小的也有四尺八寸长,五十多斤重。有人怀疑这孩子是个野种,因为只有落花屯的人生下的孩子才这么小——那时候落花屯的人也比现在的人高大。谣言一传开,就像天上的雨点一样,根本没办法躲。女老先人知道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有天晚上,她把孩子奶得饱饱的,一个人爬上擦耳岩,纵身跳了下去。她是我们冉姓坝第一个跳崖的人,从这以后,女人只要受了委曲,就去跳擦耳岩,有的是说来吓人的,也有真跳的。你们呀,长大了娶媳妇,千万不要让媳妇受气,她要是真从擦耳岩跳下去,你就得打一辈子光棍。直到接连几个娃娃生下来,都那么小,而且越来越小,先人们才知道错怪女老先人了。直到接连几个娃娃生下来,都那么小,而且越来越小,小到只有八九斤甚至五六斤,先人们才知道错怪女老先人了。先人们害怕了,他们的后代再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威武高大了,他们将会变得只比牛马高一点,力气却远远不如牛马那么大。以前牛马在他们眼里和狗没什么区别,现在他们不得不依靠牛马的力气帮他们干活了。想到这些,他们常常伤心得落泪,感到一点望头都没有,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完全变了个样。就像从梦中醒来,也像刚进入一个可怕的噩梦。
    “除了娃娃越生越小,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不再长尾巴了。我们现在都没有尾巴,这没什么关系,如果哪个长出尾巴来,那就是返祖,返回到祖先那儿去了,人人都会笑你,觉得你是个妖怪。可吃草的老先人们是有尾巴的,他们打招呼不握手,也不作揖,而是摆尾巴。你摆一下,我摆一下。如果他看见你,尾巴一动不动,那就说明他不喜欢你。如果尾巴左甩三圈,右甩三圈,那就是非常喜欢你。晚上睡觉,他们把尾巴盘在腰上,白天,他们会摘些花扎在尾巴上。现在尾巴没有了,他们好害怕呀。觉得大难就要临头了。今天没有尾巴,明天会不会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手,没有脚,变成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越想越害怕。
    “最可怕的变化是老先人们再也不能钻到扁桶里脱皮了。吃青草的时候,他们的皮肤像丝稠一样柔软,在扁桶里坐七天七夜就脱下来了,脱一次可以多活六十岁,现在他们的皮子硬了,在扁桶里呆七七四十九天也脱不下来。有一个老先人,在扁桶里呆了一百天,出来后,皮没有脱下来,眼睛反倒瞎了。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脱皮,吃草药,用碱水泡,一点用也没有。有人想用刀剐,皮子已经和肉沾在一起了,痛得头发根都立起来。既然不再吃草,脱掉一层皮也没用,因为吃粮食过后,骨头老得快。人变老主要是骨头变老。以前他们不怕老,现在他们特别怕老,越怕越老得快,才六十岁就老了。他们怕得连觉都睡不着,晚上爬起来嗷嗷叫。
    “有一个老先人,对冉姓坝绝望了,不想在冉姓坝生活了,他想到天上去。七月七开天门,他在天门山搭梯子,准备开天门的时候爬上去。天门山是最高的山,他搭的梯子比天门山还高。七月七那天,天还没黑他就往上爬,爬到半夜,爬到天上去了,这时天门也开了,可他梯的子矮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看得见天上的人,天上的人看不见他,这时候是不能出声的,一出声天门就要关上。他看见他爹,他爷、他妈、他婆,还有很多死去的人,他大声喊他们,在心里喊,声音从肚子冲出来,突然一下堵在喉咙里,喉咙胀得像个球。怕弄出声音,得慢慢把气吞下去。他连跳几下,有一次都摸到天门了,再高一点就爬上去了。他重新想了个办法,从梯子上取一根木料,把腰带拴在木料上,把木料甩到天门上面去,然后拉着腰带往上爬。甩木料的声音把天人惊动了,他急忙抓住腰带,还没爬上去,天门已经关上了。他进不去,又下不来,在天门外面荡来荡去。第二天,他从天上摔了下来。没过几天,天人搬了座山峰放在天门山上,这座山峰是块大石头,像个倒放着的大陀螺,再也没法在上面安梯子了。
    “没有念想,活在世上就会感到累。累的人都想轻松,都想偷懒,人一偷懒,心就要开始变坏。
    “他们的心以前像南瓜花一样发亮,现在变得像南瓜藤一样长刺了,发毛了。以前吃草嘛,那么多草,你想吃就去吃,没人管你,既用不着互相争斗,也用不着互相忍让。自从开始吃粮食,他们学会算计了,学会豪强霸占了,最后连偷鸡摸狗也学会了。所有的坏事都不用师傅教,只要自己往那上面琢磨,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内行。以前他们的心没往这上面去,因此什么也不懂,现在心往这上面去,学起来比什么都快。所以我告诉你们,什么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用错心。越是用错的心,人越会去护念它,就像秃子头上藏鸡蛋,明明放不稳也藏不住,可他自己看不见,非要想尽一切办法藏在那里不可。
    “有两个亲兄弟,他们都开了很宽的荒地。一个开垦的是马鬃岭,一个开垦的是猴岭湾。他们都非常勤快,力气又大,挥着几百斤重的钢锄,把从没种过庄稼的土地挖翻过来,把草根树根全都埋到地里当肥料。那些自古以来就生活在地底下的地母虫,从没见过天,现在被大锄头突然掀翻出来,全都吓得叽叽叫,拼命往泥巴里头钻,有些还没来得及钻进去,就被太阳晒焦了。两兄弟都想多打粮食,总嫌自己收的粮食少。以前吃草,用不着仓库,现在吃粮食,非得修仓库不可,仓库里没有粮食,他们就会坐立不安,仓库里装得满满的,他们会立即想到应该再修一座仓库。两座仓库都装满了,马上想到修第三座。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从没有遇到过荒年,但传说中的饥荒像恶狗一样追着他们的屁股,使他们夜夜做恶梦。同时他们还发现,粮食多了可以卖钱,钱可以买来更多的东西。自从第一次发现了钱的好处,他们就再也不愿离开它了,有了一个想两个,有了两个想三个,有了三个想一百个,有了一百个想一千个,有一千个想一万个。就像掉进无底洞一样,再多的钱也填不满。马鬃岭和猴岭湾之间有一块平地,名叫山羊坪。两兄弟开荒开到山羊坪,弟弟很狡猾,他围着山羊坪挖了一圈,然后便宣布,山羊坪是他的了,别人不能再来占这块地了。那时候的地,谁开出来就是谁的。哥哥虽然拙笨一些,但力气大,他白天不停晚上不歇,挖到山羊坪一看,是哪个不要脸的,敢这么占地?他跑到山羊坪的中间挖起来。弟弟站在山头上,指着哥哥,说你眼睛瞎了!你没看见我的包围圈?哥哥说,我眼睛没有瞎,我在看呢,我看你为什么不围着冉姓坝挖一圈,你围着冉姓坝挖一圈,冉姓坝就全都是你的了。弟弟说,好吧,中间算你的,我不要了,但四周是我的。哥哥说,行。弟弟说,别人挖过的地你能随便乱踩吗?哥哥说当然不能。弟弟哈哈大笑,他说,那好,你不要踩着我挖好的地出来,你只能永远在这个圆圈里面。哥哥想了想,我怎么出去呢?想不出来,但他答应了。两兄弟一个把包围圈越挖越宽,心想我看你能长翅膀飞出去。另一个想,挖完了再说,到时候总会想出来办法,说不定给弟弟说说好话,看在他是他亲哥哥的份上,会放他出去的。可地开完了,任他说什么好话,弟弟都不答应,弟弟说,你要我答应可以,除非你不要山羊坪这块地。哥哥说,那我不是白干了吗?别的都可以答应,这事不能答应。弟弟说,好,不答应我也不要你答应,看你怎么出得来!他坐在地里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一拍大腿便跳起来,也像上次他弟弟一样,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太大了,不光把自己的眼泪笑出来了,把三只正从他头顶飞过的乌鸦也震掉下来了。他说,地上是你的,地下不是你的,你不准我从你的地上过,我可以从你的地下过嘛。他挥开锄头便开始打隧道。打第一个隧道,还没打到一半就遇到一块大石头。他只好换一个地方,第二次挖到中间了,又遇上了一块石头。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但不把隧道打穿,他回不了家。第三次运气好,没遇到石头,挖到大半的时候,他心想我歇会再挖吧,他已经累得肋巴骨都快断了。他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正梦见自己端了一碗红烧肉,高兴得要命,这时洞子塌了,把他活埋在地下,那碗红烧肉还一口都没有吃,就连同梦景一起消失了。前几年大炼钢铁,有人还想把当时和哥哥一起埋在地下的大钢锄挖出来,炼成铁水献给国家,几百个人,把山羊坪挖得乱七八糟,操翻了天,可什么也没找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烂掉了。”
    “不过是传说,哪有什么大钢锄。”一个聪明小子说。
    “没有大钢锄,那个地名为什么叫锄头岭?”
    长甩甩不参与争论,继续说:
    “哥哥死了,连同猴岭湾的地都成了弟弟的,但山羊坪那块地他不敢要,他总觉得哥哥没有死,他是藏在地下准备暗算他,好等他过路的时候一把把他拉下去。弟弟那一年收的粮食真是堆积如山,仓库装不下,他买了一个大瓦缸来装粮食,这个大瓦缸大得无边,如果把你们放在里面,我敢保证你们谁也爬不出来,如果用来煮饭,百来十个人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那年老鼠太多了,这个弟弟只好把瓦缸吊在房梁上。哪知半夜老鼠把绳子咬断了,大瓦缸落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一下就把他砸死了。有人说那个咬绳子的老鼠是他哥哥变的,他来向弟弟报仇。两兄弟都死了,那些地也撂荒了。
    “我不相信那个老鼠是哥哥变的。老鼠什么不咬?见样咬样,见到斧头都要咬一口,他哥哥若是会变,为什么不直接变鬼,变鬼多好哇,想怎样收拾弟弟,他就怎样收拾嘛。
    “明抢明斗的事其实并不多,小偷小摸可就太多了。有一个秘方,煎鸡蛋治癞疮,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是一个小偷发明的。那个小偷一头癞疮疤,戴了个狗皮帽,他去落花屯的路上渴了,到路边问一个妇人要水喝。那个妇人正在煎鸡蛋,她好心好意地说,客人你坐吧,我去给你端茶来。小偷见妇人走开,急忙抓了块煎鸡蛋,还没找到地方放,妇人已经回来了,他一急之下揭开帽子,把鸡蛋藏在头顶上。妇人看见了,便故意留他,叫他喝茶,还请他抽烟。鸡蛋烫得他大汗直冒,他鼓着眼睛拼命忍,鸡蛋里的油淌下来了,妇人故意问他,客人你怎么淌起油汗来了?小偷说,我身上油多,就爱出油汗,刚才走路走急了,走得我浑身发热。妇人说,那你揭开帽子扇扇凉吧。小偷说,不用不用,还是屋子外面凉快,我到屋子外面吹凉风去了。妇人还要留他,他吓得夺门而逃。哪知他头上的癞疮疤被煎鸡蛋一烫,居然长好了。这个秘方就这样传了下来。你们问他们为什么喜欢偷东西,偷,不就是不费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嘛。你偷我的,我偷他的,互相偷,能偷就偷,只要有机会。以前他们吃草的时候,多么体面呐,现在他们学会偷东西了,却比那个时候装得更体面,表面上谁也看不出,可他们自己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他们全都变成小偷了。
    “直到出了一桩让所有人都觉得丢脸的事,他们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有一个老先人,他最恨两样东西,一是粮食,二是落花屯那些人。他说他宁愿饿死也不吃粮食,他用尽了各种办法,试图种出以前那种能吃的草。他把草种在屋子里,以为这样一来杂草的花就飞不进来,由于见不到太阳,屋子长出来的草像麻线那么细,还是不能吃。最关键的,是他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草的种子。凡是落花屯人吃的东西他都不吃,这样一来他只能吃杂草,吃树叶,吃野果。幸好冉姓坝的野果多,要不然他早就饿死了。
    “他不吃粮食,他也不准家里人吃,他们只得天天上山去采野果。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十八岁了,由于天天吃野果,瘦得皮子发亮,能看见里面的骨头,谁敢娶她?那副模样太吓人了。有一天她上山采野果,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了下去,被一个落花屯人救了。那个落花屯人把她背回家,别人都不敢看她,说她不是人,是山鬼。他们喂她蜂糖水,她喝了一口,惊问这是什么东西。他们说你喝吧,不是毒药,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伤心地哭了,说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然后他们给她吃各种粮食做的糕点,她慢慢地长胖了,脸上像刚剥开的熟鸡蛋一样细嫩,头发像天天用芭蕉油擦过一样又亮又黑,他们仍叫她山鬼,说只有山鬼才会这么漂亮。山鬼嘛,丑的时候丑吓得死人,好看的时候像仙女一样好看。小孩不敢叫她山鬼,叫她山娘娘。别人给她饭吃,她担忧地说,我爹说粮食做的饭有毒,我不敢吃,可看见了又忍不住,这可怎么办呵。落花屯那些人听了哈哈大笑,把她的话传出各种可笑说法,比如请人吃饭,便开玩笑说,来哟,来吃毒药喔。没过多久,山娘娘便和救她的那个人成亲了。她说她不敢回家,她不能让父母伤心,如果他们知道她嫁给落花屯的人,是会气死他们的,就让他们当我死了吧,她说。
    “冉姓坝这边,她家里人在悬崖边捡了个空篮子,以为她摔死了,她妈伤心地抱着一棵大树,说,女,我可怜的女,如果你真的死了,也显个迹象给你妈看呀,你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的心怎么放得下去呀。这时正好一只画眉从她头上飞过,叫了一声,她以为女儿变成鸟了,从此见到鸟就一遍遍祝福,希望所有的鸟都过得好。她爹呢,表面上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并不怎么伤心,其实他比她妈还难受,山娘娘小时候戴过一串白果做的项链,她妈怎么找都找不到。谁也不知道它是被当爹的藏起来了,他好像还有点害臊,只有在没人的地方,他才把它拿出来,一颗一颗地数,边数边说话,就像他的心肝宝贝就在他面前,并且只有七八岁。他想象着她会说些什么话,他便问她什么话,一边问一边自己回答。说了一阵,他便把白果项链贴在脸上,眼泪叭嗒叭嗒地往地上掉,每颗眼泪都砸起一个大坑。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冉姓坝的人就知道了山娘娘的下落。山娘娘的妈倒很高兴,恨不得马上就飞到落花屯去看她。她爹哈哈哈,他不是笑,他气得哈哈哈,他说,去吧,你去吧,那里有粮食吃,你快去吧,像你那个不要脸的女一样,也去落花屯吃粮食吧,哈哈哈,宁愿和强盗打亲家不愿和强盗打冤家,你现在满意了,你舒服了,成了冉姓坝第一个和强盗打亲家的人了,快去吧,穿上新衣服,提上家里最贵的东西,去见你的女儿女婿吧。妇人知道这是在说反话,她说,老头子,不管你说什么,我们的女总是我们的心头肉呵。老头子像打雷一样大吼,我没什么心头肉,她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妇人说,老头子,你怎么骂落花屯的人都行,你不要咒自己的女呀。老头子说,我就要咒,我咒她早点死,我咒她死在我前头。妇人除了哭,什么也不敢说。老头子当着妇人的面,把那串白果做的项链拿出来,妇人开始还很高兴,以为当爹的这么爱女儿,气头一过就好了,谁知他用石头把白果一颗一颗全都砸烂了。妇人难过死了,说要去擦耳岩,她要从擦耳岩跳下去,她不想活了。老头子也不管她。他烧了一大锅水,认认真真洗了个澡,穿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在头上捆了一束草。他从家里出来,在每户人家门口都磕一个头,他说,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丢脸了。村里人见他头上捆了束草,知道他这是来告别的,他告别完后就会去死。只有死人头上才捆一束草,他们都知道这个规矩。走到年纪最大的老先人家,他还没开口便伤心地哭起来,他不是为他女哭,也不是为自己就要死了哭,他哭自己对不起老先人,让他老人家两百多岁了还丢这么大的脸。他说,太老,我不是故意死在你前面,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敢这么做,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老一定要原谅我呵。
    “自从开始吃粮食,能活上一百岁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太老两百多岁,是因为他吃了一百多年的草。太老吃上粮食后,身体就弱了,耳朵和眼神都不好使,他没听清跪在面前的人说什么,还以为他是来找他要饭吃,他说,我的饭也不多,你去找别人吧。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更叫人难过。
    “走到现在王海洲家那麻地面前,他不走了,地角上是他家的老坟,他在坟上挖了一个洞,一直挖到坟心,钻进去后再用泥土把洞封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那年搞土变田,这座坟被掀掉了,掀开时里没什么也没有,连骨头都化成土了。
“出了这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像挨了一记耳光。想起以前吃草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失声痛哭。想到吃粮食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哪个不是羞愧难当。再这样下去,还是人吗?连畜生都知道,吃饱了就行了,嘴边食用不着去争,可人越是吃饱了越是想方设法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好了,老先人们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老先人们觉得,让他们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那个赶回来报信的瘸子,他走得太慢了。以前大家没说这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长甩甩咧了咧嘴,他的嘴讲干了,不禁让人想到,能给他一杯先人们喝过的那种草汁就好了。虽然手边没有榨草汁的工具,但如果有了那种草,总会有办法榨出那种又解渴又特别长力气的草汁来。可以用擂钵舂,也可以用擀面棒在锅盖上擀,要不就用锤子在石板上锤。说到弄吃的,后人似乎一点也不比先人笨,甚至比他们的办法更多,就连一块普通的萝卜,也能弄几十种花样出来,凉拌萝卜丝、萝卜炖排骨、萝卜干炒腊肉、水煮萝卜片、酸萝卜炒鸡杂……。长甩甩的女人做的风干萝卜在冉姓坝堪称一绝,萝卜晒干后,撒上盐像洗衣服一样用力搓,搓好后放在糟辣椒里面,浸过八九天就可以吃了,那味道真是特别,有点酸有点甜还一点点辣,清脆爽口,是最好的下酒菜。萝卜还是最解渴的东西,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用镰刀把皮削了,几乎就是一包水,咬一口就会流出清汪汪的水来。不过长甩甩的表情又紧张又严肃,没有要喝水的意思。他是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老头,对先人们饿了吃草渴了喝草汁的生活从不过多地奢望。他这副样子不仅让人同情,同时也让人对生活一天不如一天感到害怕。
    “当时没有人说瘸子大爷的不是,是因为说不出口,打完仗后,瘸子大爷自己觉得对不住大家,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再也没回来。现在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不能不说一说了。做事得问清根缘,是哪根藤藤上出的事,就到哪根藤上去摸瓜……”
    “咕哇!”一只夜鸟突然惊叫了一声。夜晚的寂静犹如旋转的羽毛。一声狗叫,旋转的羽毛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长甩甩环顾四周,似乎在问,还说不说呢?一只小飞蛾停在他的烟杆上,合上翅膀,一动不动,像是又多了一个听故事的人。
    “有一个老者,专门为大家立条款,叫款爷,恐怕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吧,他下了一道命令,他说:从今以后,凡是生下来身带残疾的小孩,都要趁他还没长大把他掐死,免得他长大了自己不方便,还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和其他村子打仗的时候,还有可能给大家带来灭顶之灾。
    “执行这个命令的人,名叫硬面。他是冉姓坝第一个生下来后就开始吃粮食的人,他妈就是那个跳擦耳岩的女老先人。硬面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只齐那些吃草长大的人的肚脐眼高。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人要六十多岁才算成年。已经成年的硬面要是和现在的人比起来,他当然也不算矮,恐怕比梁登高还要高,梁登高可是冉姓坝的高汉,站在屋檐下都能摸到挑梁。可那时候好多吃草长大的人都还在世,和他们比起来,硬面就像长在高粱地里的一根狗尾巴草。他是个光棍汉,虽然有和他同样吃粮食长大的姑娘,可这些姑娘的眼睛皮上面窄下面宽,眼睛只能往上翻,她们看不见硬面这样的人,她们宁愿嫁给那些吃草长大的,哪怕比她们大二十几岁的甚至五十几岁,就是不愿做硬面的老婆。直到那些吃草长大的人一个一个老去,姑娘们的下眼睛皮才慢慢和上眼睛皮一样宽,她们的眼睛才学会平平地看出去。可这时硬面已经成了一个半大老头,根本就入不了年轻姑娘的眼,在她们眼里,他和所有的老头老太太一样,根本不懂男女之间受活不受活的事。
    “硬面自从知道自己的命不好,他就没笑过,那张脸越来越黑,越来越硬,最后变得像钢盔一样,下雨天他要是走在雨里,雨打在他的脸上就会叮叮当当的。他一点也不怕蚊子,一到夏天他就故意让那些蚊子叮他的脸,他喜欢听蚊子在他脸上折断了长嘴后咿呜咿呜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了的哭叫声。
    “他恨死了那个瘸子,如果不是他报信报晚了,他这辈子哪里会这么凄凉。所以他做起那件事来,从没心软过,比拍死一只蚊子还轻松。按照规定,只要他认为那个小孩身带残疾,他就有权力把他弄死,任何人不得反对。
    “他把弄死的小孩埋到河滩上,等到涨大水的时候,大水就把它们冲走了,不留一点痕迹。”
    长甩甩蓝悠悠的声音在夜空里飘浮着,像洞穴里飞出的蝙蝠,也像山岗上孤独的苍鹰。他唱道:

        前生罗,前生,
        前生的根根嘛,
        这世的因因。
        这世的因因嘛,
        二世的经经。

    他说这是硬面在河边埋小孩的时候唱的。“哪些小孩可以留下来,哪些不能留,除了硬面,谁也不知道。有时候连硬面自己也不知道。
    “除了接生婆,第一个来的人就是硬面。用不着你去报信,也不管哪家,只要是生孩子,硬面都要来看一眼。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他有权那样做,所以从没有人拦他,他们对他甚至还蛮客气,留他吃饭,请他吃甜酒汤粑。只有那些生娃儿的婆娘,他要是把她刚生的娃儿抱走了,她们会骂他三天三夜,有些恶的,把盆子里的血水向他泼去,把他淋得像个落汤鸡。他不发火,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些女人胆小,一见到他就浑身发抖,喊他‘菩萨’。她们对他又恨又怕。可硬面就是硬面,你喊他什么都没有用。
    “刚落地的娃儿,抱走了还好受点。有时候,那些刚生下来的小孩他没抱走,等到一岁或者两岁的时候他才把他们抱走,因为有些残疾要一两岁过后才能看得出来。所以说,到底哪些孩子不能留下来,硬面预先也不一定知道。孩子大了再抱走,这时候不光是那些女人们受不了,连男人们心里也不好受,可他们都知道这是老款爷定下的规矩,他们不能阻拦,而且这个规矩还要一直传下去。
    “如果是大一点的孩子,硬面便先通知他们,叫他们下地去干活,把孩子留在家里。这样他们会好受一点。
    “硬面年轻的时候,抱走的大多是刚生下的孩子,可随着年纪的增加,抱走的大孩子越来越多了。他好像越来越挑剔了。什么是残疾,到哪种程度才算残疾,没有一定之规,全部由硬面说了算,这就全看硬面那又眼睛怎么看了。开始几年,他抱走的是明显一眼就看得出是畸型的,后面他把嘴歪眼斜的也抱走了,再后来,兔唇啦、缺耳朵啦,或者脸上有几颗麻子啦,也被他抱走了。他不种地,由村里人供给他衣食,没事的时候他便在村子里瞎逛。孩子要是不听话,大人们只要说一句,不听话哇,不听话叫硬面把你抱去,他们便不敢调皮了。
    “按理说,有了硬面这样的人,冉姓坝不会再有残疾或者畸形的人了。可在硬面的眼里,这样的人不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他把一个叫春春的孩子抱走了。春春已经七岁了,脚好好的,手好好的,脸上也好好的,可以说,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乖娃娃。可硬面说他舌头短了一截,因为春春说话结巴。春春的爹叫秦况,秦况不准硬面把春春带走——他是第一个胆敢阻拦硬面的人。他说,春春说话结巴是因为他还小,并不是他舌头短,他长大了自然会改正过来。硬面从不和人讲道理,他已经习惯了,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就必须去做,秦况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见。可他已经老了,抢不过秦况,秦况把春春护在身后,硬面抱不走。
    “秦况怕硬面抱走儿子,从此以后无论上哪儿,都把儿子带在身边。他还告诉春春,看见硬面马上往爹这儿跑。他说:你不要怕他,你不是残疾,他硬面才残疾,他连笑都不会笑,他才是个大残疾。
    “这天,秦况要到落花屯去卖豆种——落花屯种草不行,苞谷呵,谷子呵,豆子呵,倒是种得很好的。他没法带春春去,便叫他妈好生看管。他妈答应了。秦况一走,春春他妈便问他愿不愿去外婆家。春春高兴得跳起来。他最喜欢去外婆家了。
    “到了外婆家,外婆高兴得又是抹眼泪,又是皱着龙眼包子一样的嘴笑个不停,狠不得把小外孙含在嘴里。外婆拿板粟花生葵花给他们吃,还吩咐春春的舅舅马上杀鸡。回家的时候,外婆一再叮嘱春春,要跟在爹和妈身边,一个人不要乱跑。春春像大人一样点着头,说,我我我知道了,外外外婆。
    “回家的路上有一个猎人住的草房子,春春的妈喝鸡汤喝多了,这个时候想屙尿,便叫春春在草房子里等她。她有些不放心,可春春已经长大了,当着他的面撒尿不太好。春春说,没没没事的,硬硬硬面来了我马马马上跑。
    “他妈撒了尿回来,春春却不见了!
    “——冉姓坝的女人现在都不喝鸡汤,就是这样来的,落花屯的人还笑她们舍不得杀鸡吃,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她们心痛的不是鸡,她们心痛的是她们的心。春春妈大声叫喊,不见答应,吓坏了,知道春春被硬面抱走了。如果她立即往家跑,完全可以追上硬面,可她没跑多远又倒了回去,她老觉得春春还在草房里面。女人就是这样,自己不相信自己。连刚刚屙过尿的地方也去看了一遍。如果她有锄头,她还会把那个地方挖下去三尺。回到家,春春他爹秦况正好到家,一听春春的妈说的情况,急得他双脚乱跳,忙往河滩跑,他提了把斧头,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最后被村里人用石头砸死,他也要一斧头劈死硬面,——前辈人立了一个规矩,谁敢动硬面一根毫毛,村里的人就用石头砸死他。可他在河滩没看见硬面,也没找到春春。
    “他又跑回村子,去硬面家。硬面家的门关得紧紧的,看来硬面还在家里面。可硬面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牢实的,先人们修房子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像硬面这样的人是最让人恨的,担心有人害他,就把他的家修得像个雕堡一样。门枋是用做棺材的底枋做的,一尺多厚,非常结实。
    “秦况忙回家提了一个铜盆,当当当敲起来,只有来救火的时候才这样敲,一敲村子里的人就会跑出来。现在比救火还紧急,秦况见村里的人跑出来,一边敲一边说,乡亲们啦,你们得救救我的儿子呀,我儿子根本就没有残疾,可硬面把他抱走了!他马上就要带他去河滩了,你们快帮我救救他呀。
    “村里人不知如何是好。秦况又说,我儿子哪里是什么残疾,他硬面才是真正的残疾,这么多年,他从没笑过,连笑都不会笑的人,至少比我儿子残疾得多吧?硬面活了160多岁了,不知他已经害死了多少人,他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在他眼里也是个残疾了,恐怕要把我们全都弄死他才心甘哪。
    “有人小声嘀咕,可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秦况把铜盆一摔,一手叉腰,手向天上一指:乡亲们,我秦况不是要犯上,是他硬面要逼死我们,我们不能让他再这样干下去了!‘说得有道理,’有人回答他说,‘他现在不光是不会笑,他的眼睛也有残疾,要不然他不会连真正的残疾也分不清。’那些孩子是兔唇或者有几颗麻子的父母们,平时不敢吭一声,现在他们再也不想忍了,有的放声大哭,有的高喊打死硬面,要为死去的孩子报仇。最后连哑巴和聋子的父母也忍不住了,他们气愤地说,他们哑他们聋不都是命中带来的?又不是他们自己要这样,为什么就要整死他们?有的说,是呵,要是认真讲起来,恐怕每个人都有这样哪样的残疾,只是大小不同罢了,要是把这样的人都打死,那这世上恐怕就不应该有人。
    “大家越说越生气,他们高声喊着打死硬面。他们都觉得硬面活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早就盼他死了。
    “他们去硬面家的路上,看见春春一蹦一跳地走来,大家都很奇怪,春春没有死?秦况高兴得哭起来,他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叫大家等一等,先弄清是怎么回事。春春说硬面把他带回家后,用清水照了一阵自己的脸,然后把他放了。秦况突然有些心软,既然硬面放了他儿子,他不想去硬面家了。剩下的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去看看再说,当面问问硬面,他是不是从此以后改变了主意?
    “他们到了硬面家,硬面家的大门大大地敞开,像是在欢迎他们。冉姓坝的春天,一到傍晚就麻乎乎的,鬼影乱串,院子里面到底有什么看不大清楚。他们犹豫不决,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那时候是不兴点灯的,照亮用松明,松明放在石板上,从灶洞里掏出一颗红火石,一刻不停地用嘴巴吹,直到松明被点燃。松明的烟又黑又浓,把人都熏黑了。他们喊了一阵,硬面没有答应,只听见咕嘎咕嘎的声音。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但谁也没进过硬面家,他们好奇地往里走。硬面家的院子是三进两院,最里面是天井。他们走到天井坝,全都吓得发抖,硬面站在屋檐下,差不多和屋檐一样高,天啦,是不是吃草的老祖宗活过来了,因为只有吃草的老祖宗才会有这么高,有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再往上一看,屋檐的挑梁上还有根绳子。他们轰地一下往外跑,边跑边大叫,说硬面上吊死了,硬面上吊死了。刚才咕嘎咕嘎的声音就是屋檐上的绳子发出来的。
    “他们搞错了,其实硬面根本就没死,天色太暗,他们没看清楚,硬面是脚朝上头朝下吊在那儿的。这是硬面的秘密。硬面也盼望自己像父辈那样人高马大,没有草吃,他便每天把自己倒吊在挑梁上,想把自己像拉橡皮筋一样拉长一点。那些人进来的时候,硬面正在思考,怎么样处置他刚刚才发现的一个残疾人。
    “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跟踪小春春,他相信总有机会抱走他。那天他看见春春的妈刚走开,他就从草丛里跳出来,抚住春春的嘴巴跑了。他抱着春春往河滩走,可春春不像一两岁的孩子,他又咬又踢,还一边说他爹教给他话:我不是残疾,你才是残疾,你连笑都不会笑,你是个大残疾。春春一急,说话反倒不结巴了。硬面没想到春春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他放下春春,叫他再说一遍。春春害怕地看着硬面,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一遍。路上正好有一个牛脚窝,里面有半窝茶水一样黄央央的牛尿,硬面把脸在牛尿上照了照,叫里面那个人笑笑,那个人一咧嘴,就像一个陶土做的黑瓦罐,放在窑膛里烧的时候火力太猛,烧变形了。硬面吓了一跳,以为看错了,回到家,他打了一盆清水,等水静止不动后,又照了一遍。他立即产生两个感觉,一是冉姓坝居然有这么一个如此明显的残疾人都没发现,仿佛自己失职了,第二个感觉是决不徇私枉法,照老规矩办!
    “弄死别人很简单,弄自己却不那么容易。至于上吊,他想都没想,因为这不合‘规矩’,凡是残疾人,都要到河边去弄死,以便河水把尸骨带走,因为人最先是从水里爬起来的,只有重新回到水里,才好重新投胎变人。用石头砸自己,自己的头梆梆硬不说,砸到最后如果没有力气,也是砸不死的。那些被他处死的孩子,手法很简单,他挟住他们的身体,用大手抓住脑袋,像摘南瓜一样,用力一扭就行了。一百多年,他都用的是这个方法,对自己当然也不能例外。自己怎么才能扭断自己的脖子,这可真难住了他。冉姓坝没有一个能帮自己这个忙,他难过得想掉泪。
    “硬面倒吊着,直到天亮才把办法想出来。
    “这个办法独一无二,非常周全。硬面日夜不停,搬了一架旧水车架在河边,在岸上分别做了两块夹板,人睡在大夹板上,再把头伸进小夹板,只要水车一转,头动不了,身体则会旋转。硬面爬上去之前没让水车转,他钉了一根柱子在河里卡住水车,躺在夹板上后,用力拽柱子上的绳子,柱子刚被拉开,水车就咕咕转起来。
    “村子里的人几天后才发现硬面死在河边,是乌鸦给他们引的路。硬面的死相无比惨烈,他们全都哭了,觉得硬面的命太硬了,死了两次才死掉。他们给他立了个庙,封他做天神,可那个庙立起没多久就被烧掉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烧掉的,现在连庙基也找不到了。现在一到河边,你就会感觉到冷阴阴的,如果是晚上,还会感到河上有影子,一跳一跳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那些娃娃,他们不想到别的地方去变人,他们还想回到冉姓坝来。有些生不出娃娃的女人,悄悄跑到河里去洗澡,等那些娃娃钻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硬面死了,再也没人对身带残疾的娃娃执行死刑了,只要生下来还没有死,那就都是人,是人就应该让他活下去,至于他身上的残疾,那是他的命。只能可怜他,不能嘲笑他。”
    长甩甩的声音沙沙响,意犹未尽。
    夜晚的时光像凌冰一样凝结在星星上面,好像一切遥远的故事都是在那远不可及的星星上发生的,而我们人,只要用脑子里的一点点热量,把那些冰凉的故事一点点化开,自己也就成为宇宙的一部分。
    不知来路的夜风,像恐惧的拂尘。大地正在变老,但一部份尚未诞生。死去的小草的根须正在复活,它们不屈的力量足以把沉睡的石头惊醒;嘀哒落下的露珠没能带走月亮的光辉,但它带走了藏在内部结构里的时间。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感恩之心,似乎连一片落叶都可以寄予希望。
    “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歪一歪了。”长甩甩说,“我身上的骨头棒棒已经感到寒意了。”
    月亮钻进云里去了,长甩甩钻进黑瓦房的黑影,其他人全都凝神不动,只有小耳朵一跳一跳的。

    附:和本文有关的另一个故事

    我故乡的老农们,虽然没什么知识,但他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少,可以说,他们是一群没有知识但有文化的人。他们的智慧,并不比那些获得过很多文凭的人低多少。但这不是我最想写的。我想写的是:他们为什么是他们?我有一位远房舅舅,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17岁被抓壮丁,在半路上逃回来了,因此沾沾自喜,以后那些有钱人家被派丁,他便去顶替,觉得自己有逃跑的经验,只要给点小钱就可以了。他的确成功地逃脱了三次,但第四次没逃脱,直接被拉到前线去打仗。第一次他怕得要命,打了两仗他不怎么怕了,一旦被对方冲上来,他便缴枪投降,他是投降最快的一个人。打了十几年仗,回来了,是被解放军俘虏后放回来的,半路上他的路费和证件被土匪抢去了,回家后,他便成了无业游民。后面有了人民公社,有了生产队,他成了社员,也和大家一起出工,可他总是偷奸耍滑,磨洋工糊弄贫下中农的干活。仍然脱不了无业游民的本性。无业游民似乎总是和那些风骚的女人有关系,我小时候就看见他挂着破鞋被游斗过多次。那时候他已经快五十了。后来老了,自己觉得年轻时候干下的荒唐事太多,又没有儿女,很担心死了没人埋。有一年,他便在山坡上打洞,说到时候自己钻进去,不用劳累麻烦别人。洞挖好了,他还没钻进去,放牛娃们觉得好玩,倒经常藏在里面玩。有一天他病了,爬进洞里躺下来,躺了一天没有死,有些寂寞难耐,像土拨鼠一样趴在洞口东张西望。对面马路边,以前有棵大枫树,砍了好多年了,他此时才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似乎和他记忆中的冉姓坝有什么区别。也许,他希望自己能死在记忆中的那个冉姓坝。他爬出来,在那棵枫树旁边栽了棵枫树。不知怎么搞的,这一栽还栽起瘾了,凡是以前长过什么大树的地方他就栽一棵什么树,哪怕原先是一棵并不重要的青冈栎,他也栽青冈栎,而不栽别的。如果树桩还在,他便栽在树桩旁边,树桩不在了,便栽在原位置上。开头几天,有些树的位置他记不得了,可越到后面,这些大树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他不但能想象出它们当时威风凛凛的身躯,仿佛还能闻见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他做这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反正无论他做什么,冉姓坝的人都会笑他,说他是个老精怪。栽了三年,他死了。他没能如愿以偿地死在自己掘好的洞里。人快死的时候,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只能非常遗憾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几年来,我写了这群人,也只有写他们,才让我感到得心应手。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2-15 13:16 编辑 ]
发表于 2008-2-15 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em1 em1 不错,学习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8-2-18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em1 em1 em1 em1 em2 em2 em2 em2 em2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8-2-18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em1 em1 em1 em1 em1 怪,力,乱,神,大赏em13 em13 em13 em13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8-2-19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em13 多谢楼上诸君的阅读和留言。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快速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本站网友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不代表书艺公社的立场及价值判断。
网友发表评论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各项有关法律法规;尊重网上道德,严禁发表侮辱、诽谤、教唆、淫秽内容;
承担一切因您的行为而直接或间接引起的法律责任;您在书艺公社论坛发表的言论,书艺公社有权在自身所属的网站、微信平台、自媒体等渠道保留、转载、引用或者删除;
参与论坛发帖及评论即表明您已经阅读并接受上述条款。

·版权所有2002-2019·书艺公社网(SHUFA.org) ·中国·北京·
Copyright 2002-2019 SHUFA.org, All rights reserved.
电子邮件:shufa2008@126.com

甲骨汉字对应表 | 说文解字注速查表 | 繁简字转换表 | 干支公元对照表 | 岁时表 | 常用礼语 | 中国历代年号速查表
广告服务 | 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