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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29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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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竹答客问
2008年8月
客问: 祝先生从事于篆刻艺术快有半个世纪了,请介绍一下你学习刻印的经历。
祝答: 我学习刻印,始于1961年。那时,我在江苏新闻专科学校读书,课餘学习刻印的老师是南京艺术学院的丁吉甫教授。丁先生是南通人,年轻时,曾受李苦李先生指授,与王个簃先生有同窗之谊。我在丁先生那里受到很好的启蒙教育。当时,丁先生是江苏省书法印章小组(即后来的书协)秘书长,南京艺术学院党委办公室主任,又在美术系兼开篆刻课。丁先生家里收藏很多印谱,又经常把学校里收藏的印谱借回家,我在他家里可以隨意阅读,并且可以帶回学校去临摹。记得我最初临摹的赵之谦印谱,就是一套珍贵的原钤本。而且我居然污损了谱面,至今想来,都觉得心疼。我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而学习篆刻的条件能如此之好,这在当时的文化环境里,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那时,丁先生又在着手编一本《现代印章选》,请陈毅元帅写了书簽,全国各地的知名印人都寄来印蜕,我帮他剪贴整理,同时听他讲解评论。这在当时,没有一个人有我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一辈子都为这段学习经历而骄傲。
问:你还曾受过罗叔子先生的指导?
答:是的。当时南京艺术学院以篆刻知名的还有陈大羽老师,丁先生也要我经常到大羽老师那里走走。但由于我不喜欢齐白石的印风,大羽老师那里我没有去。丁先生刻印传李苦李衣钵,属吴昌硕一路,以重拙为基调。丁先生看到他的印路和我的个性和喜好不合,就又介绍我去向罗叔子先生学习。罗先生是位天才的理论家和艺术家,聪敏过人又博学多才。在西泠印社成立六十周年时,他当选为理事,他发表的论浙派的文章以及《印章起源及其演变》等专著,可以说是那个时期最高档次的印学著作。罗先生刻印宗秦汉,而以汉金文意趣为主建立自己独特的风貌,体格近于黄牧甫,而刀法峻厉,自成体系。这正是我所心仪的程式。在我的学生时代,有几年的时间,我都在追寻用汉金文入印,这就是受罗老师的影响。文革中,罗先生遭迫害致死,令人扼腕嗟叹, 但他那种清刚峻拔的风骨和气象,永远是我心中的一杆标尺。
问:扬州蔡易厂、孙龙父等先生对你的影响也很大?
答:我虽是扬州人,但原先与扬州印人并不相识。我从蔡先生学印,也是丁吉甫先生介绍的。开始是通过信件,只有寒暑假回扬州当面请教。1964年我回扬州从事新闻工作,接触的机会就多了。蔡先生是扬州印坛名宿,他的妻兄陈含光是文坛泰斗,又是书画大家。他的连襟余冠英是著名文学家。赵朴初先生也是他的亲戚,并且是晚辈。往时赵朴老每到扬州,都要去拜望蔡先生和蔡师娘。蔡先生出生于北京,年轻时是京剧票友,与梅兰芳交好,曾为梅兰芳刻过“缀玉軒”印。后来蔡先生移家上海,曾見过吴昌硕。他在所著《易厂譚印》中写道:“予少时曾晤此公,彼自谓不足学,劝我学吴熙载也。”蔡先生長于填词,与叶恭绰、夏敬观先生为词友。他与柳亚子、柳诒徵、來楚生、钱瘦铁等先生都有交往。蔡先生刻印以秦汉为筋骨,以他丰厚的学养为血脉,平淡冲和,淹雅醇郁,往往于不着力处用功,让人无所师其迹,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蔡先生的印风,对我有深刻的影响。同时 ,扬州还有一位睿智的学者孙龙父先生,他的书法不在林散之、高二适之下,他的画也不在扬州八怪之下,他也刻印, 刻得很少,但见识极高。听他评论印作,往往片言只语,让人如同醍醐灌顶,终身难忘。一个地方的文化能达到什么高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没有出现象孙先生这样的学者。孙先生生不逢时,在学术界、艺术界名气不大, 地位不高,但他把我们这些后辈的艺术境界提高了一大截,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是崇高的。蔡先生和孙先生教给我们的东西,都是刻骨铭心的。蔡先生要求作品平淡冲和,孙先生说:“厚重是印章里最好的气息” ,这些都成了我终身铭记的信条。
问:桑愉先生也是扬州印坛一大家,他对你有什么影响?
答:桑先生也是蔡先生和孙先生的学生,他大我十岁,我们谊在师友之间。桑先生于秦汉印有深厚的功底,探索以三代金文和汉金文入印,成果卓著。文革前,他在扬州古籍书店庫房找到两部容庚编的《金文续编》,他给我一部,自留一部。这本书对我俩都起了很大作用。我那时也在嘗试以汉金文入印,后来因为桑先生做得太好了,我不想和他挤在同一条道上,就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我至今仍然认为,桑先生的印,代表了当时篆刻艺术的最高水平。国内许多知名书画家都求桑先生刻印。桑先生曾为沙孟海先生刻一“孟海题记”小印,沙老寄来一幅行书表示感谢。桑先生回信表示不满意,说这张字写得荒率。沙老又立刻用恭楷写一百餘字的大横披寄来。刘炳森先生早年习字,曾请人转寄作业请桑先生批改。后来他当了书协领导,曾打听桑先生的情况,不幸桑先生己于1979年去世了,年仅五十一岁。
问:祝先生年轻时能遇到这么多好的师友,真是令人羡慕。
答:这也是我自己非常庆幸的。文革及其前后这段时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最悲惨的时期。可当时扬州的篆刻界,却以蔡易厂先生印作的高古格调为号召,以孙龙父先生的博识睿智为引导,以桑愉先生的精勤奋发为榜样,以一群青年的热情向学为拥护,曾经有声有色,为世人所瞩目。我对篆刻的爱好,也正是在这种氛围的熏染下,得以坚持,得以升华。
问: 你能具体说说,你的这些老师都是怎样教你的吗?
答: 我的这些老师,艺术个性和学术見解未必相同,但要求我从秦汉印入手,这是一致的。蔡先生说,“刻印惟有刻汉印刻不出毛病,可于平和中锤煉二十年,自然得到自己的面貌。”这就是我学习刻印的教条。我在初学刻印的那几年,临刻汉印大概不足一千方。这个数字不算多,但同样是临刻汉印,有没有好的老师指点,以及老师点拨的水平高下,是大不一样的。 老师的指点可能只是一两句话,但只要听懂了,都会很有用处。这使我在这一阶段的努力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收获,这是我终身受益的。
问:这是不是一种偏于守旧的学习方法?
答:学习传统艺术,应当用守旧的方法。但我的这些老师,视野都很开阔, 都不是冬烘先生。他们也引导我向多方面学习,从来不设禁区。对于明清流派印,他们各有精辟的评价。他们会在茶餘闲谈之中,让你获得很多知识,知道如何选择,该学什么,该避开什么。汉印以外,我学得较多的是吴让之、赵之谦、黄牧甫,对黄牧甫尤为偏爱。他们的印作,我都临过。我也很喜欢吴昌硕,但没有临过。蔡先生说过:学吴昌硕容易留毛病。我也有这种看法,所以未去尝试。老师们也鼓励我们作各种创新探索,他们自己也在不断创新。蔡先生用六朝碑版文字、甚至用简化字入印,就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文革前夕,在孙先生和蔡先生主持下,我们还专门开过一次用今体字入印的座谈会,当时的扬州市副市長钱承芳先生还出席了会议。这种情况,恐怕全国找不出第二例。
问:学汉印和追求创新不矛盾吗?
答:当然不矛盾。刻汉印学什么?我以为,最根本的就是学汉印的规范、学平正。汉印规范的内容是很丰富的,而最重要的内容是平正。由章法布局的平正、书法文字的平正以及由此而衍生出来的精神气质的平正,是汉印为中国古代篆刻规定的最重要的法则。后世一代一代印人不断提倡师法汉印,其核心内容,就是坚守平正这条金科玉律,用“平正”去匡救那些奇奇怪怪的过了头的翻新和变态,抑制那些逞智弄巧的低级趣味和小家气,从而張扬我们这个民族所崇尚的那种古朴正大之气。这就是前人所说的“大恢古人真淳之气”。有些人把平正理解为死板,理解为“如布算子”式的机械排布,这自然是一种误解。汉印博大精深的内涵都包含在平正的基本規范里面。同样,数百年来的篆刻史表明,汉印规范的平正的基调,能够包容各种智慧和创造,能够展现时代的进步和个性的独立,它不排斥创新和发展。相反,它是创新和发展最好的平台。 我曾在《汉印技法解析》一书中说过:“感受平正,读懂平正,是学习汉印的第一步,也是学习汉印最重要的一步。”学习平正,看上去是一种形式规范,但其实际意义却存在于精神和气质方面。可以说,坚守平正,是我的一条重要的创作理念。
问:有许多人刻印很传统,一丝不苟,横平竖直,只是毫无生气,那还有价值吗?“文如看山不喜平”,刻印也应当是这样的,不平才能生动,才有生命力。平正与篆刻艺术的创新和发展是不相容的,它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能接受的规范。而且,具有讽剌意味的是,我们看祝先生的印,并不认为它平正才好,相反,是觉得你的印很生动,有机趣,有变化,你的实践和你的理论好象不一致。
答: 刻平正一路的印,确有不少人会刻死掉,这是失败的例子,而不是传统。同样,刻奇險、荒率—路印,失败的可能更多。不要拿失败的例子说事。而且,我并不认为坚守平正的理念就不可以刻奇險、荒率一路的印。但奇險、荒率一路的印一定有个归于平正的问题。从章法上讲,再奇險的架构最终都必须接受平正的统领,才能成立。从审美意趣上讲, 奇險、荒率都必须构成节律,是音乐,而不是噪音,这也是归于平正的一种表现。看奇險、荒率一路印作是否成功,首要的一条,就是看其能不能归于平正。而且,刻奇險、荒率一路印要归于平正,所谓以不平正为平正,可能比刻平正一路印更为困难,所以才更能打动人。惟其如此,我觉得刻这一路的印,尤其需要有平实坚固的功夫为基础。否则就真的是荒率了。
问:你的印是由奇险或荒率归于平正吗?
答:不是。我基本上是在平正的架构内努力营造意味深長的情致,其中也有一些不平之气。我刻印出手平正,当然不可能在每方印内都寓有奇气。但我刻平正无奇的印有一条底线,就是不死。何谓不死,不死就是有血脉,有气息,这是生命存在的基本表征。有血脉,有气息,虽然只是平常人的躯体,但有了活生生的笔画,活生生的文字, 活生生的印面,就不是一堆枯骨。在此基础上, 根据不同的印面状况,有时用巧,有时用拙,追求排布有虚实,笔画有擒纵,印面有活眼, 从而有一点调皮,有一些幽默,有一分餘韵。再进一步,也想追求在庄重的氛围里有歌有哭,在平正的框架内风生云起。
问:有歌有哭的情况,你的印里好象见不到。
答:是的。只能说心向往之吧。我不善于营构波澜壮阔的大气势,但是,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这是我的印内经常可以看到的景色。我喜欢这种闲适而不无聊的情致。
问:你的印属于小写意一路?
答:我不赞成套用中国画的大写意、小写意这些概念来评价书法篆刻。如果硬要套用,草书就是大写意,行书就是小写意,楷书就变成了工笔画。这就把书法、篆刻自身特有的认知体系搞乱了,由此还可能把书法篆刻自身特有的一些审美理念泛化为绘画图案的审美理念,这无疑对中国的国萃书法篆刻会造成曲解。中国的诗书画印,在审美理念上虽有很多相通之处,但又各各自成体系。相比之下,我认为中国古典诗词的许多创作理念,更接近于篆刻创作的精神本质。这就是周亮工在《印人传》中所说的“此道与声诗同。”所以我认为,刻印的人应当多读一些诗话、词话,从中可以吸收到很多有用的营养。
问:你的治学方法是受你的老师蔡易厂先生的影响?
答:我和老师同遵一个教条,在平和中锤煉自己,但各自所走的路子并不完全相同。我的老师的学养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但说实在的,我现在刻的许多印,我的老师也刻不出来。这里有时代的进步,也有人与人之间个性的差异。但我们同样都是从汉印里平和地锤煉出來的。
问:在平和中锤煉自己,反对标新立异?
答:我不反对别人标新立异。当代人特别喜欢标新立异,美其名曰创新,做得有些过头,口碑不好。但对古今标新立异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应当区别对待。有的人天生异禀,积学过人,胸有块壘,那么,标新立异可能是他的本份,不至于乖戾嚣張的,这是一种天分。而就我本人来说,不具备这种天分,我就安分守己,做适合我做的事,不去跟着别人做搔首弄姿的创新表演。我遵守我们扬州前輩吴让之的教条:“刻印以老实为正,让头舒足为多事。”事实上,凡刻意标新立异、故作异端的,都有一个气质跟不上去的问题,最终都不能归于平正,摆不平,站不住。体势张扬怪异而神气怯弱,精神空虚,这是一种丑态,让人感到一种畸型人格。
问:不是有宁丑毋媚的的说法吗?
答:丑,是一种审美概念。丑态而能美,也是艺术家创造美的一种途径。但艺术总是追求形式美和意境美的統一,传统艺术又总是以传统的审美习惯为根基。我们每天都在喊創新,但在评判作品的时候,往往还是觉得离传统越近越好。以丑为美,应当是一种特殊的美,我也认为,这是一种大美,是一种打破常规的創造,但这是很难达到的高境界。就像杂技团的丑角,没有很深的功夫和特殊的天赋,是很难胜任的。所以,好的丑角往往都是那个杂技团的团長。现在,以丑为美成了一种创造美的捷径,可能是因为比较容易入门, 许多人都做得很顺手,如同古人所讥笑的, 以直为斜,以方为圆,納足于帽,反衣而衣,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唬弄人的嫌疑。我不敢说,篆刻应当以平正为主旋律,因为我肯定招架不了印友们的口水。但是我想说,最好不要以丑怪为主旋律。 以丑怪为美, 标新立异而又大获成功的,多数都是天才。但天才应该是很难得的,不可能所有学习篆刻的人都是天才。我看现在许多指导篆刻创作的理论,都是指导天才的理论。这些理论对于我们大多数只有平常智慧的人来说,可能是有害的。我们当然要借鉴成功人士的经验,但对那些成功的创新大家,他们的话一定要慎听慎从。千万不要以为听了他们的话就找到了終南捷径。过去有所谓“大家欺人”的说法,大家的话未必都是欺人之谈,但大家的经验不一定适合你,如果盲目追从,就会大上其当。历史上的情况可能好些,但到近现代,特别是当代印坛,我觉得几乎每个大家都会“害死”好多人。
问:这么严重?
答:开玩笑的话。
问:你是不是对那些知名的大家怀有戒心,因此很少参加社会活动?
答:不是这么回事。我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主要是没有机会。我相信,我与人相处是真诚的,我也不怀疑别人的真诚。我刻过一方印:“俗儒故态”,边款里说:“我以俗儒故态应世”。我还刻过一方印:“百年容我饱,万事让人先”,这是明代袁宗道的句子,我很喜欢。我缺乏競争意识,只会暗中和同道较劲,不会到社会上去和人争风头。我刻印纯粹出于爱好,我终身爱好这种游戏,并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我在我印谱的《后记》里写道:“我的印,就是刻给我自己看的”。有的人不相信,还有人认为这是玩世不恭的牢骚话。其实真的如此。过去我很少参加各种展览,一方面是因为我 不知道有什么展览的消息,不知道向哪里投稿;另一方面也觉得,反正是玩玩的东西,拿出去让那些未必真懂的人说三道四的,反倒无趣了。现在我也参加了不少展览,听到的表扬比批评多,倒也挺愉快的。更重要的是我有两个学生,顾工和朱天曙,他们在社会上比较活跃,渐渐地把我也带出来了。有些朋友说我是个隐士,这是误会了。其实我只是社会活动能力差些,后來又养成了比较疏赖的习惯,这就与社会离得远了点,显得比较封闭。
问:你现在已经不算封闭了。
答:甚至都有一点名气了!不过我仍然认为,篆刻只是自己玩玩而已的一种游戏,以玩得顺心,玩得有趣,玩得有新意、玩得有品位为最佳状态。李清照在著名的《金石录后序》里称他的丈夫赵明诚热衷于收藏金石书画,是“乐在声色狗马之上”。用金石书画和声色狗马类比,古人不把它看成是什么伟大的事业,而只看作是一种寻求乐趣的玩好,只是比玩声色狗马要高尚一些而已。有的人会把他玩的东西视同性命,这也是玩的一种境界。如果能把对篆刻的爱好淡化为日常的生活方式,那将是一种最高級的享受。我刻了几十年印,主要的还是寻找自己的乐趣,追求一种精神享受。如果一拿起刀和石头,就想着玩什么新招可以让人喝彩,翻什么花样可以开宗立派,走什么捷径可以成佛作祖,这就太累了,不好玩了,而且有点江湖气。我是宁可被人冷落,也懒得去计较别人的眼色。至于开宗立派之类的事,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可能都没有多大的关系,用不着去操那份心。
问:你很安于现状?
答:习惯于安闲自在。我喜欢将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满足现状,没有非份的欲望,不惹事生非,不喜欢做出风头的事,不喜欢众人侧目的行为。这是我的个性,是娘胎里生成的。刻印时也改变不了我的个性,我不认为平淡无奇就没有意思。我平时刻的许多印都平淡无奇,我是以一颗平常心去刻这些印,如同平常过日子,吃一碗粥,喝一杯茶,并不觉得太平凡了、太低俗了。我会努力将这些平淡无奇的印刻得很纯粹,很有品位,但絶不会在一碗粥里加多少生猛海鲜,也不会造一个奇奇怪怪的碗去盛这碗粥,让人以为是什么琼漿玉液。
向:你的个性会不会造成你作品缺乏视觉冲击力?
答:这是可能的。但我总认为,作品的个性特征以及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应当主要表现在气质方面。率真而不矫飾地在作品中表露自己的心性和趣味,往往能生出情致动人的境界,这里面就包含着很强的个性特征。一个人的学养和生活经历,以及他在各种艺术体验中所获得的对美的不同感受,也都会自然流露出来,丰富和强化作品的个性色彩。从纯理论的角度说, 作品个性的生成, 并不完全依赖作品外部形式的变化。 当然,在创作实践中, 作品的外部形式则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作品精神气质的载体,是作品个性特征的最直观的构成部分。其实,对于作品的形式构成,我也总是着力经营的。 以平常心去刻那些平淡的印,并不等于就不用心,也并不只是重内含而轻形式。但或许受能力的限制,或许是受个性或观念的影响,我在作品的形式构成方面比较老套,变化不多,动作不大,程度不烈,缺少现在人们所看重的所谓“视觉冲击力”。事实上,我也力求作品有较大的视觉冲击力,因为这也是一种适应时代的需要。艺术总是要追隨时代,与时俱进的。但如果因此而生成明显的毛病,牺牲作品精神内含的饱满与深刻,我宁可舍弃这分视觉冲击力。或许这也就是我作品的一种个性特征。
问:你很注重作品没有毛病。
答:对。但我现在也觉得,这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我自己刻印也好,指导学生刻印也好,都有一个很强的意识:追求有趣味而没有毛病,有气息而没有习气。对于作品风格的形成,我曾有过这样的评论:“现在人们看重的多在形式而不在气质。为自己的作品设计一种特别的记号,或者让自己老是犯同一种毛病,于是就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我这话说得有点刻薄,不厚道,但并无恶意。这应该也是一种创作方法。方法可以多种多样,艺术创作可以不择手段,关键是看效果:成功的叫做创新,失败的叫做习气。效果好不好,关键又在于作品有没有意趣 ,以及意趣是否高尚,而不在于有没有毛病。对所谓毛病和习气神经过敏,过于追求完美,或许也正是我的一种毛病。但注重作品的气质,这应该是没錯的。
问:你所特别注重的作品的气质或者说精神内含,具体地说,是指哪些东西?
答:现在人们注重视觉冲击力,喜欢作品里有躁动不安的气象。首先我要说,这是古人所鄙视的,或者说,是传统的审美观所鄙视的,是一种傖夫气。至于古人的鄙视对不对,燥动不安的情绪是不是一种具有时代意义的创新,这是可以讨论的问题。就我个人的艺术观而言,我首重作品的静气。我在与黄惇先生讨论印学的一封信里写过这样一段话:“静气是书卷气的本气,是东方古典作品中最深刻的内涵。作为案头观赏艺术的印章,静气应该是最高贵、最美好的气质。”古今篆刻作品里所呈现出来的气息,情趣各异,丰富多采,有的奇崛、古拙,有的蒼莽、渾脱,有的厚重、朴实,有的 灵动、飘逸,有的作雄强、粗犷,有的清雅、文秀,种种不一,都是作者性情的流露。我并不认为,所有这些气息都必须服从静气,没有静气的作品就都不好。但古代印人最看重乃至普遍关注的一条审美准则乃是“静气”。如赵之谦说:“息心静气,乃得渾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再一人而已。”厚朴之气、雄放之气、古拙之气,都当参以静穆之气,才能沉雄博大,而不至落于浮薄轻佻。这是我阅读古代经典所获的心得。我以为,这应该是中国篆刻艺术千古不化的经典。而且我认为,我们现在要不要继续关注静气,这是一个深层次的文化问题,是一种文化精神,也是关乎传统艺术发展方向的根本问题。因为取动还是取静,这是东西方文化中审美取向的分水嶺。当代篆刻创作的展厅效应,严重冲击了我们民族传统的审美观念,使篆刻艺术的发展走到了一个叉路口:是向西方文化和大众口味靠拢,还是努力守住我们民族一方高贵的精神家园?
问:你把这个问题看得很重。
答:当然,这是从大处说的,是唱高调。高调有时也要唱两句。从小处说,从我个人的喜好说,我喜欢作品里有静气。我认为,进展厅不应当成为篆刻创作的唯一目的,篆刻作品更多的应当是供案头玩赏的艺术品,这是中国文化人特有的清福。对于篆刻,西方人是没法看懂的。即便是中国人,要具备欣赏篆刻作品的素养和能力,也是不容易的,没有必要让他们都看得懂,更没有必要让他们叫好。我们这个艺术门类,受众的圈子可能相当狭小,它不需要和西方对接,也没有必要去走向世界、走向大众。更不能弄成超男超女。篆刻最好还是文化人关在书房里静静地玩,少一份浮躁气,少一份江湖气,玩得文雅一点,超脱一点,作品才会更耐看。少一点展厅,多一点书斋,这是我个人的心愿。
问:多一点书斋,就意味着多一点静气?
答:还包括各种以静气为主导的艺术情趣,如所谓书卷气、金石气等。我的印作,在静穆之中还具一种清刚之气,这是我私心用以和同道角胜的优長之处,也是我自己甚为得意的。我不想掩饰自己的这份自得之情。但我自我陶醉的这种清刚静穆之气,也只有在书斋中才能得到充分的欣赏。如果以进入展厅为目的,就难免会浮躁起来。
问:但艺术品也应该需要市场,这是不能不考慮的问题。
答:我刻印几十年,应该说,受名利的牵制很少,比较超脱,这和我生活的时代以及个人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现在我的印作也和市场有了一些連系,这并不是坏事。而且作为篆刻家进入市场,可能我比同一个年龄段的任何人都要早。早在1963年,南京十竹斋书画店曾为一批书画家挂出润格。其中书画家有亚明、钱松岩、魏紫熙等几位,而篆刻家挂出润格的,就是丁吉甫老师和我两人。丁先生是每字一元,我是每字五角。在当时,刚刚走出三年困难时期,这是不低的价钱了。文化大革命中,《新华日报》有一篇大批判文章,批判江苏新闻专科学校的资产阶级办学路线,其中就说到,有一个同学,还在读书期间,就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说的就是我。不过后来很長一段时期,我都和名利场离得较远。对当前的中国艺术品市场,我认为并不缺乏财力,也不缺乏热情,最缺乏的是具有高素质的收藏家。作为艺术家,有责任用正确的艺术观去帮助他们提高艺术素养,用精湛的作品去提高他们的情趣,而不应当用过多的炒作或江湖手段去唬弄他们。参与培养一个规范而健康的艺术品市场,是艺术家的一种社会责任,也是艺术家的利益所在。这和艺术家个人修身养性应该是并行不悖的。不过,作为篆刻这个受众很小的艺术门类,我仍然觉得,还是把市场看得淡些为好。因为即便需要以篆刻谋生,篆刻对于我们自身来说,仍应当比任何与名利相关的事都更为重要一些。当然,兴趣和谋生应该是可以兼顾的。我最近刻了一方印:“爱竹复爱肉”。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在这方印的边款中说:“我学苏东坡,爱竹复爱肉。种我扬州竹,烧他东坡肉。”既爱肉,又爱竹,这或许就叫做清高。如果没有了这份清高,那就只是一个江湖艺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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