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策划集体出逃
晚饭后,大东方行走学校的学生们回到宿舍。 杨成 摄
集体出逃
当荆红与学校的矛盾不断升级时,学生们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父母来接他们。但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动静,失望情绪开始在学生中蔓延,来自重庆的14岁女孩刘慧的心情也在此时跌到了谷底。
因为上网和厌学,今年2月11日刘慧被父母送到了这里。入学第二天,因为做蛙跳动作不到位,她被教官扇了一轮耳光。
很快,刘慧就发现这里的实际情况与宣传资料上完全不一样。每天都是枯燥的走队列或体能训练,入学前所说的植树、跨省行军、拜访名胜古迹、速记、珠算等项目无一开展,宣传资料上主打的两名“专家级”教官也从未与学生见过面。此外,每周仅有的4个课时的国学、思维等文化课也只坚持了一两个月。
而且,这里所有写给家长的信都要经过教官的检查,不符合要求就打回去重写。
在学校,刘慧说她最怕的是教官陈影,他当过兵,力气大得吓人。入学两周后,刘慧因为在宿舍里坐姿不当,被陈影抓住头发往墙上撞去。一天晚上宿舍的下水道堵了,陈就命令刘慧他们七个女生一人喝了一杯地上的积水。
在一次全体训练中,一个才来几天的新生没站好,陈影一拳击倒了他,然后用脚踩在他的头上。在陈的影响下,打人的恶习像传染病一样在教官中传播,一些原本腼腆内向的新教官没多久就变得肆无忌惮。刘慧后来还看到隔壁女生的手上有很多道血痕,那是她们挨打后想到自杀,用碎玻璃划的。
对于这些,在学校全面工作的副队长赖飞不闻不问。校长陈华则甚少出现在学生当中,入学3个多月后,刘慧也只见过他六七回。
3月1日,小志进校。刘慧对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男孩印象深刻,他甚至有点憨厚,但教官仿佛总是针对他。一天晚上看新闻联播时小志做了小动作,教官就把他拉到门外,一边罚他做俯卧撑,一边用皮带抽他的背部。有时在宿舍洗手间,住在三楼的刘慧也能通过下水道听到二楼小志被打的喊叫声。
到了4月中旬,刘慧发现小志和几位男生的神情不是很对,仿佛总在密谋些什么事情。一天,同寝室的一位女生塞给刘慧一张纸条,里面说,大家约定好4月21日下午吃完晚饭一起掀桌子逃跑,他们戏称这为“脱狱”。
过了几天,小志找到了个机会来到张副校长的办公室,他把身上的伤展露给对方看。张非常吃惊,他找来一台相机,为小志拍照。这件事后来被赖飞知道了,他一脚踹开了张副校长的门,两人矛盾开始激化。
而就在学生们策动逃跑的前两天,赖飞被发现利用职权诈骗学生家长的钱财,4月19日下午5时便从学校不辞而别。后来校方也证实,正是由于冯秋菊没有答应赖飞的诈骗要求,他才有意安排学生和教官有针对性地对小志进行长期欺辱。
在后来的一次人事变动中,张副校长选择了离开。
逃跑计划似乎走漏了风声,在约定行动的那天中午,校方突然搜查学生宿舍,发现了碎玻璃、刀片、棍棒各种器械,计划因此落败。6天后,就发生了小志自残事件。
消息传播开来后,有些家长来学校要求提前接走孩子,踢校门,和校方吵架的事情时有发生。5月26日,刘慧的母亲来接她,事后母亲说,当时女儿身上带着刀。
“这是一个暴利行业。”
“自残事件”发生后,冯秋菊已经向重庆市各级部门、教育部以及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反映了情况。记者从重庆市渝北区教委获悉,大东方行走学校已被勒令在5月20日后停止招生,并且以后都不得再进行此类办学。警方也参与了调查。
回北京后的第3天,冯秋菊托朋友建了一个博客,在一篇名为“一个绝望母亲的呼吁”的文章中,她详细描述了小志被打的经过,称“重庆大东方行走学校完全背离了党的教育方针,是一个以暴力手段残害青少年的新型渣滓洞。”从6月2日开始,北京的媒体开始大篇幅介入报道,各大网站相互转载,事件进一步引起关注。“丧失良知”、“必须忏悔”等词语开始出现网络并直指校长陈华。
这位30岁的重庆青年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
陈华,真名陈行华,出身于重庆农村,曾经在《西南经济日报》、《重庆青年报》、《重庆日报》等媒体做过8年教育新闻记者和编辑,但据其同事及同行反映,他在业内的人缘并不好。
2年前,陈华被行走教育的始作俑者徐向洋的办学方式吸引。江苏人徐向洋,从对儿子的“魔鬼教育”中得到启发,于1996年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行走学校——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此后,行走教育风靡全国,追随者众。
经过几次实地考察后,2006年,陈华也酝酿进入这个前景广阔的市场。
“我会死在这里!”
4月28日,小志坠楼的第二天,重庆观音桥中学心理医生荆红接到了冯秋菊的电话。55岁的她曾经是小志在大东方行走学校的心理老师,工作期间她一共接到包括小志在内的60多封求救信。
荆红赶往医院,冯秋菊见到她就哭了。今年3月,她曾接到过荆红的电话,对方委婉地告诉她孩子在学校遭受暴力对待,但冯不相信。结果一个月后,小志就出事了。
2007年春节过后,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退休的荆红准备找一份兼职。身为高级心理咨询师的她在报纸上看到“大东方行走学校”的招聘广告,决定一试。
3月初的一天,荆红照着地址来到招聘单位。她记得去年曾来过这里,当时学校所在地是一个叫“香米榭”的农家乐。现在招牌换了,房子重新刷了颜色,墙上也多了些励志的标语。附近的村民告诉她,学校才开了4个月。
第一次会面让荆红感觉很不好——由卡拉ok厅简单改造成的教室,懒散随意的行政人员,对学生肆意吼叫的教官。荆红填了一个表后,一位姓张的副校长就叫她可以来上课了。
3月12日下午,荆红的第一节课。教室是一个歌厅模样的地方,窗帘紧闭,屋内满是灰尘,甚至没有桌子和黑板。很快,门外响起了口号声,4个教官带着40多名学生鱼贯而入,教官们一进门就把挡道的藤椅大力踢开,然后伸开手脚坐在上面玩手机和大声说笑。荆红上前对他们说,心理课教官不能在场,请他们离开。
他们离开了,教室安静下来,40多名孩子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神情紧张。
此前荆红已经初步了解过,这些年龄在13岁到18岁之间的孩子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因为厌学、打架、抢劫、早恋等问题而被父母送来。起初,荆红企图用轻松的语言来打破僵局,但孩子们好像若有所思,时时冷场。突然,坐在后排的学生周雨站起来打断荆红的话,并塞给她一张纸条——“我今天吐了差不多两毫升的血,可是还不带我去医院,我的胸口很疼。”
周雨还留了家里的号码,请求荆红出去后一定要叫爸爸来救他。荆红一开始认为这是孩子想借机耍赖,示意他先坐下。周雨急了,他拉起旁边一名男学生,让他背对着荆红撩起衣服——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色淤痕。
孩子们争着说,他因为偷偷抽了一口烟,被教官用警棍抽了40多下,还吐了血。没等荆红反应过来,更多的孩子站了起来,他们轻声地叫着荆红:“老师,这边!”
荆红依次走着,纸条越来越多,手里拿不下了,就塞到手提包里。途中,荆红见到了小志,一个耐不住性子的孩子,递了纸条后还拉着她的衣袖不放。
荆红忘了是怎样上完那节课的,她总惦挂着包里的纸条。离开学校的时候,她看见孩子们都挤在宿舍的窗户前,使劲地向她挥着手,满脸期待。
当晚,等丈夫和孩子都睡了,荆红才把包里的纸条翻出来,在灯下逐一翻看:
“这里是监狱!”
“我会死在这里!”
“他们说打死人当活埋了!”
“他们把我当动物,不是人!”
……
近30张纸条全是孩子们叙述在学校被打的经过。次日,荆红给负责安排课程的张副校长打了电话,张在电话里说他不知道这些情况。
4天后,第二节课,这次荆红收到了更多的纸条。课间小志更数次冲上讲台,问爸妈什么时候来接他。课后,荆红在校长办公室第一次见到陈华,陈说她课上得不错,并指着身边一个男子说,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向副队长赖飞汇报——整个谈话过程中,这个留着板寸的男人始终毕恭毕敬地站在陈华身旁。
回到家后,面对桌上60多封求救信,荆红拿起电话,逐一拨打上面的号码。为防家长反应过激,荆红没有照念纸条上的内容,而是暗示家长们亲身到学校看看孩子。冯秋菊也在此间接到荆红的电话,但她和大多数家长一样,认为这只是孩子的“苦肉计”。
几天后,荆红接到陈华的电话。对方斥责她为什么不经同意就擅自联系家长,还散布谣言。荆红表示要辞职。紧接着,张副校长打电话来,说了一句:“我还是很欣赏你的。”
大约一个月后,荆红与张失去了联系。事实上,这位副校长在后来一次学生逃跑事件中被排挤出了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