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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附郭沫若《驳议》的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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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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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溪山居士在 2003/01/11 01:27pm 编辑]

《兰亭序》的真伪驳议(高二适)
顷见光明日报连载郭沫若先生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
文章的内容,划为七大?NFDE2?,洋洋洒洒,都两万余言。关于兰亭部分,郭先生
的立论要旨:在其文(三)‘由墓志说到书法’。大抵概括于南京附近出土的东晋墓石
(原作墓志,本人改称。)拓片,与王羲之所写《兰亭序》年代是相与上下的。由于墓
石上的书体,与《兰亭序》笔迹迥殊,于是《兰亭序》的可靠性的问题,便不能不重
新提出了。原文尤其是席清季顺德李文田题满人端方收得吾乡汪容甫先生旧藏《定武
禊帖不损本》的跋语之势。他论定了‘《兰亭序》不仅从书法上来讲有问题。就是从
文章上来讲也有问题。’又其文由(五)到(六)揭题以《兰亭序》为依托,郭先生更斩
钉截铁的批判了这篇文章,‘根本就是伪托的,墨迹就不用说也是假的了。’郭的决
定性的论断如此。又其文(七)‘王羲之的笔迹,应当是怎样。’这一?NFDE2?作者
更认定‘现存王羲之的草书,是否都是王羲之的真迹,还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这
些又都是郭先生根本在怀疑凡属祖刻‘澄清堂’及其次‘淳化阁’等丛帖上刻的右军
书迹,此乃不啻在帖学上作了一个大翻身。惟兹事体大;而问题又相当的繁复。今日
而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倒真是使人们能够‘惊心动魄’的。二适无似。谨以浅陋
之质;怀战之思。俾掇芜言,创为驳议如左:
首先郭先生之为此文。愚以为是系于包世臣在其《艺舟双楫》论书十二绝句内。
咏‘龙藏寺’诗。诗云:‘中正冲和龙藏碑,坛场或出永禅师,山阴面目迷梨枣,谁
见匡庐雾霁时。’世臣设想‘龙藏寺’为陈智永僧所书。又其自注‘称“龙藏寺”出
魏“李仲璇”“敬显隽”碑。……左规右矩近《千文》。《书平》谓右军笔势“雄强”,
此其庶几。若如“阁帖”所刻,绝不见“雄强”之妙,即《定武兰亭》亦未称也”等
语。世臣本以北碑起家,其不信‘禊帖’及大王书,此影响尚属微薄。(余疑包未见
帖本佳刻,其于华亭摸‘澄清堂’又顷水雨十一字,未为能手。而世臣极称之。至
“龙藏寺”为北齐张公礼之书,宋拓本字迹尚存,何可张冠李戴。)至李文田题端方
《定武兰亭》,疑问丛生。其断语称“文尚难信:何有于字。”这问题就显得重大了。
何况郭先生对‘右军传世诸帖,尚欲作进一步的研究’主张来。
今吾为驳议行文计。请先把清光绪十五年顺德人李文田跋端方的帖语所存在的诸
疑义,?NE372?栝起来,分为两点。盖缘郭文李跋,前后都有错杂突出的意义。窃
恐理之难清;词安可喜。
(一)李云:‘定武石刻,未必晋人之书。以今所见晋碑,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
此南朝梁陈以后之迹也。可疑一也。’按李称晋碑,系指《爨龙颜》《爨宝子》的笔
意不与《兰亭》帖合。郭文则指南京镇江先后出土之东晋墓石拓片上之隶书也。墓石
文差不多均与《兰亭序》在同一个时期,而墓石与《兰亭》笔迹,又是悬殊。
(二)李跋引用《世说新语·企羡篇》: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
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喜色条。李云:‘刘孝标注引王右军此文,称曰“临河序”,
今无其题目,则唐以后所见之兰亭,非梁以前之兰亭也。《世说》云:人以右军《兰
亭》拟(按此当作方。拟、方两字,意小有别。)石季伦《金谷》,右军甚有喜色。是
序文本拟(此处即见方、拟字用法。)《金谷序》也。今考《金谷序》文甚短,与《世
说注》所引《临河序》篇幅相应。(此处李以用字异于世说,本文已自入误矣。)而
《定武本》(应作兰亭。定武与兰亭用法自有别,此李又一误。)自夫人之相与下多无
数字。此必隋唐闲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不知其与《金谷序》文不相合也。可
疑二也。即谓《世说注》所引,或经删节。……然录其所述之下,《世说注》多四十
余字。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此又其与右军本集不相应之
一确证也。可疑三也。有此三疑,则梁以前之兰亭,与唐以后之兰亭,文尚难信,何
有于字。且古称右军善书:曰“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故世无右军书则已。苟
或有之,必其与《爨宝子》《爨龙颜》相近而后可。以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
时代为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然则定武虽佳,盖足以与昭陵诸碑相伯仲而已。隋
唐间之佳书,不必右军笔也。往读汪容甫先生《述学》有此跋,今始见此帖。亦足以
惊心动魄。然余跋足以助赵文学之论,……’等语。今按李文田此一跋文,措词尖巧,
一般以为最可倾倒一世人。其跋似又囿于北碑名家包世臣之诗义。以吾观之,包李之
论据虽工,而其言之不中,亦且无能为讳矣。
此处提示包李评述《兰亭》的识见。而今代郭先生著为论辨,又是采撷前二家先
入之见,而更加以序文‘癸丑’二字作为留白补填之题材。及“兰亭出于依托,借词
以取证依托者(智永)所露出来的马脚”云云。郭文又说:‘现存神龙本的墨迹,就是
兰亭序的真本。就应该是智永所写的稿本。’
以上为撮合郭先生的论列《兰亭序的真伪》的一文。大似拟议个人要为交割清晰。
则知余所持之驳难、会其有在,庶无间我乎?以下则节节驳难李文田诸可疑之点。
寻当日右军修其禊事,兴集为文。其手笔藁草,本可无须命题。如羲之之于集序,
亦并未著己名也。羲之虽未命题著名,而《世说》本文,固已标举王右军《兰亭集序》
字面。至方之《金谷诗序》,岂必在文章短长之数?及梁刘孝标加注,又换新题为
《临河序》。是故李跋即不得云:‘今无其题目’。况又称‘唐以后之《兰亭》,非
梁以前之《兰亭》哉?’余意自唐太宗收得《兰亭》,即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
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一时欧、虞、褚诸公,皆摸拓相尚。故唐摸
《兰亭》,确甚繁夥。然所谓‘梁以前出世之兰亭。’文田究从何得?NFDE4??(余
此信姜夔说。)遣词缭绕,不澈不明。此李文田之误一也。然吾窃诧异《世说》载
‘王右军得人以兰亭方金谷诗序。甚有喜色。’夫以誓墓辞荣之身;忽侪望尘下拜之
辈。右军宜无可喜。然《世说》竟称其事。吾于此亦欲有如郭先生论文所云:‘尽信
书则不如无’之感。凡此固《兰亭文》(东坡用此称。)真假的支节问题,原非最要。
最要为何?吾请仍以《世说注》为证。吾则重袭郭的原文,抄出《临河》《兰亭》两
序为对比的前例。我今也钞《世说注》‘陆机荐戴渊于赵王伦;及《陆机本集》全文,
为率先解剖李跋中可疑的一件事。即我前文以为文田最能倾倒一世人的一件事。
《世说新语·自新》。戴渊少时游侠条。(文长不录。)刘注如下。陆机荐渊于赵
王伦曰:
盖闻繁弱登御,然后高墉之功显。孤竹
在肆,然后降神之曲成。伏见处士戴渊。
砥节立行,有井渫之洁。安穷乐志,无
风尘之慕。诚东南之遗宝,朝廷之贵璞
也。若得寄迹康衢,必能结轨?NFDE3?骥。耀
质廊庙,必能垂光瑜?。夫枯岸之民,
果于输珠。润山之客,烈于贡玉,盖明
暗呈形,则庸识所甄也。
与赵王伦荐戴渊笺(陆机本集全文)
盖闻繁弱登御,后然高墉之功显。孤竹
在肆,然后降神之曲成。是以高世之(此下《世说注》有删节。)
主,必假远迩之器。蕴匮之才,思托太
音之和,伏见处士广陵戴若思,年三(此下《世说注》文字,有移动及增减处。)
十。清冲履道,德量允塞。思理足以研
幽,才鉴足以辨物。安穷乐志,无风尘
之慕。砥节立行,有井堞之洁。诚东南
之遗宝,宰朝之奇璞也。若得托迹康
衢,则能结轨骥?NFDE3?。曜质廊庙,必能垂
光?矣。惟明公垂神采察,不使忠允(此下“世说注”有增添文。)
之言,以人而废。
以上《世说新语》的注,与《陆平原(机)集》对看。较易了然‘注家有增减前人
文集之事。’而李文田跋语却说‘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
这是站不住脚的。而李又曾昌言《世说注》《临河序》的文字。与《右军本集》有不
相应之确证。李若同时见此二文,倘否可云《陆机文集》,荐戴渊与赵王伦笺,又与
《世说注》陆机荐戴渊与赵王伦文,有不相应之确证耶?《世说注》《临河序》(‘临
河’二字,吾意系刘孝标的文人好为立异改上的。至于末尾上的右将军司马孙承公等
二十六人,迄罚酒各三斗诸文。则是记述禊集诗事。此或系禊饮中人写的。刘既删节
右军文,遂不妨给他添上,这也是注家的能事。但此别无证据,惟照《晋书羲之本传》
称‘作序以申其志。’则夫人之相与一大?NFDE2?,确可说是右军的本文。特假此
附记。)与《右军本集》序文,同被刘孝标删添而异其词,已无疑矣。本是一个《兰
亭》,而李跋乃判为‘梁以前唐以后两个《兰亭》,’此李文田之误二也。至于李又
尝称:‘故世无右军书则已,苟或有之,必其与《爨宝子》《爨龙颜》相近而后可。’
吾熟知右军书博精群法,不名一体。今李文田欲强右军之写兰亭,必如铭石之书而后
可。斯乃胶柱鼓瑟,亦其无博识常理者。此李文田之误三也。吾行文至此,不禁心情
鼓荡。猛忆郭先生原文(七)‘王羲之笔迹,应当是怎样’的小标题下。有云:‘关于
这个问题,康生同志,就文献中作了仔细探索。’以及康生先生列举了五个例证。结
语‘是王羲之的字迹,具体的说来,应当是没有脱离隶书的笔意。’等语。旨哉言乎!
王右军《定武兰亭》佳本,即是没有脱离过隶书笔意的。但除《定刻五字未损本》,
则为最不易识。而非可取证求索于通称褚摸之《神龙本》,亦不可以以羲之已变隶入
正行,而要其重新字字作隶法。昔黄山谷谓‘楷法生于兰亭。’即指《定武本》言。
而草生于隶,(草、为章草。)正生于草,亦生于隶。此为书法上相传授之一准则,世
人往往未尽能识之。今《定武兰亭》,确示吾人以自隶草变而为楷,(此意未经人道
过,为吾苦思而得之。)故帖字多带隶法也。昭陵茧纸,如在人间,当亦不外乎此。
今欲证吾言,明帖意,特摸出如干字如次:《兰亭序》首行(指定武佳本言)癸丑之丑,
即系?NFDE6?扁隶法。曲水之水,如魏《张黑女志》。宇宙之宇,似汉《西狭颂》
中字。而王十朋《玉石版本》尤神妙。形骸之外,外字右卜,由急就章卜字来。亦与
《瘗鹤铭》外字同法。欣字欠右一笔作章草发笔状,不是?NFDE5?。老之将至,老
字与皇象章草同科。死生亦大矣死字。隶体。临文之文,亦同于急就章,及钟宣示表。
(钟帖今本系王临)。此右军变草未离钟皇处。至其序中的改字笔迹。如‘?NFDE7?’
‘向之’‘夫’‘文’等。凡欧摸宋拓佳本,皆未脱离此种隶式。《定武兰亭》,余
所见以‘元人吴柄藏本’,最为不失笔意。
又余今为此驳议,在他一方面言之。亦殊想拍合郭先生继康生先生后,‘找到了
的一些补充证据。’以为他日得有反覆讨论到王右军的字迹真假之所同异。今特根据
汪容甫自跋其‘修禊序’语甄录少许。容甫的考订鉴赏,其精诣处远在同时的翁覃溪
上。观其第一跋曰:‘今体隶书,以右军为第一,右军书,以修禊序为第一。修禊序,
以定武本为第一。……’?NFDE1?字着得最有眼光。又曰:‘定武乃率更响拓,而
非其手书。唐书文苑传,称率更本学王羲之书,可谓高识。此必柳芳、吴兢之旧文。
宋子京采用之尔。’称定武为欧阳询响拓,容甫是有一定的看法的。在本题李跋端方
的帖尾文,亦尝引用容甫之友人赵文学魏之论断,顾李文田未能领会赵氏之本意,遂
至放言一发而难准。赵云:‘南北朝至初唐碑刻之存于世者,往往有?NFDE1?书遗
意,至开元以后,始纯乎今体,右军虽变?NFDE1?书,不应古法尽亡。今行世诸刻,
若非唐人临本,则传摸失真也。’汪容甫题跋到此,吾意必为郭康两先生所叹服。再
吾忆往年在沪,于闽诗人李拔可墨巢斋中,偶林子有谈?NFDE1?变及章今草法之递
嬗,墨巢翁是之,别后之翌日,墨巢忽举其所藏王右军书影本见遗。附有残帖拓片,
极可贵。此盖吴门缪氏所收淳化初刻也。其书点画波磔,皆带隶法。尝为容甫所推许,
今亦见汪氏重摸之禊序跋尾中。故容甫曾寄慨词:谓‘前贤遗翰,多为俗刻所汨没。
而不见定武真本,终不可与论右军之书也。’以上各则,似稍涉琐尾。然为考求《兰
亭》之真伪,不知能值得郭康二先生一顾否?然余独不解郭先生论《兰亭》真伪的大
文,何以一定要牵联到南京近境出土之晋石。引攻错北碑者为已张目。今审包世臣所
咏‘龙藏’句意,乃适为浅陋已。(见上下文。)而李文田则昌言‘使右军而有书,必
其与‘爨龙颜’‘爨宝子’相近而后可。’吾今试问之,假如王右军当日写兰亭序,
竟作‘二爨’碑字体,即得符于梁武‘龙跳虎卧’之势耶?吾恐其又不必然矣。
然则此一疑问,将从何而得解,吾于此仍当继吾言也。
尝读张怀《书断》‘行书,王云:晋世以来,工书者多以行书著名。昔钟元
常善行押(字亦作狎,)书是也。尔后王羲之,献之,并造其极焉。’今李文田斤斤焉
欲王右军兰亭序之书,与大小爨相近。郭先生以获见王谢墓石,又著论从而广之。且
词益加激厉;理益加横肆。吁!是皆不识羲之得名之所自而然。又怀别有《书论》
云:‘其真书,逸少第一:元常第二。其行书,逸少第一:子敬第二。又右军得重名
者,以真行故也。’窃意南京他日倘有可能得再发现东晋碑碣,其碑字亦必与王兴之
夫妇,谢鲲等墓石书体不相远。盖南朝本禁立碑。其碑是否出于当时名能书者之手。
今则举不可知!观王右军字迹,从未有见之墓石者,其故端有可思。是故郭先生以为
江南所掘石刻,‘使李文田预言可以说已经实现了一半。’及‘将来在南京近境的地
下,很有可能有羲之真迹的出土。使李的预言,能得到全面的实现。’等语。鄙意郭
先生有此雅怀,则殊难必其料量到此。何也,以碑刻字体例,固与兰亭字迹无可通耳。
又查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颍川钟繇条:……‘钟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之
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押书,相闻者也。三法皆世
人所善’云。按此即所谓太傅之三色书者,其用法自各有别。吾偶得元人著《衍极》
一书。其中有言:‘初行草之书,魏晋以来,惟用简札。至铭刻必正书之。故钟繇正
书,谓之铭石。’此语明显,堪作前文注脚。缘此之故,使右军写碑石,绝不可作行
草。而今右军书兰亭,岂能斥之以魏晋间铭石之?NFDE1?正乎?是李跋前后所言,均
属无所依据,是可不攻而自破矣。考羲之本属各体皆工,允为当时及后世人所临习。
今梁陈闲书,总不离羲、献父子。而反谓羲之为梁陈以后体耶?此文田之误四矣。吾
素不乐随人俯仰作计,如云:“右军书兰亭序,在书法上不妨发挥他的独特性。又
‘王羲之所写的行书和真书。是当时的新体字,还不登大雅之堂’等说法。这是哗众
取宠,羌无故实。惟草生于汉,汉碑无虑数什佰种,而竟未见有作草者。北朝魏齐,
南朝东晋梁陈,书风虽不尽同。而地上所表立,地下所发掘者。累世迄均无一魏晋人
行押书,此亦可思矣。溯自唐太宗令弘福寺僧怀仁集王右军真行书,为‘圣教序’文
刻石。及太宗御书之‘晋祠铭’,以至后来煌发现之‘温泉碑。’(宝刻类篇、著
录此名。)始次第开行草立石之渐。厥后高宗御书之‘万年宫’,‘李贞武’及‘大
唐功德颂’皆真行之闲也。而文皇父子,亦均得法于右军之《兰亭》。贞观诸臣工,
又均竟相摸拓羲之《兰亭》书迹。观魏徵对太宗言:‘褚遂良下笔遒劲,得王逸少法。
’又高宗龙朔间,许圉师称‘魏晋以后,惟称二王,’斯乃可见一班。惟摸勒《兰亭》,
而能夺真,当时得欧阳询‘定武’一刻耳。夫太宗之收《兰亭》也,于羲之传亲为
制赞。又誉右军作《兰亭序》,以申其志。文皇‘笔意’,更载‘学书先须知王右军
绝妙得意处,真书《乐毅》,行书《兰亭》草书《十七帖》’云云。窃以太宗之玄鉴,
欧阳信本之精摸。当时尚复有何《兰亭》真伪之可言。又观右军年五十三,或恐风烛
奄及。遂作‘笔阵图’以遗子孙云:‘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NFDE1?字中,发
人意气。’此倘即为《兰亭》法以立家训否?总之《兰亭》而有真赝,绝不能逃唐文
皇之睿赏矣。何谓‘有梁以前唐以后兰亭之说耶!’此李文田之误五矣。
前义既粗陈。吾乃说向褚摸‘神龙本’之考究。据郭称:‘神龙墨迹本,应该就
是智永所写的稿本。也就是《兰亭》序的真本。’此浮誉难实,永禅师无可当。鄙意
郭先生既找到了《兰亭》出于依托,此或不得不归之智永。抑或归之智永,始可弥缝
其己之依托之说。‘墨池堂’所刻,吾不能举。惟知其中亦收有‘神龙兰亭’,摸手
失笔极多。吾不久前在大公报‘艺林’,见有署名启功者,谈《神龙本》兰亭一文。
及附印有《神龙》全本。予以廓大镜照之,审京‘故宫博物院’藏本,与通行石本初
无二致。不知此是否为宋人苏耆家《兰亭》三本之一,为耆子、才翁东斋所遗之物,
题为褚遂良摸者。如其是也。米南宫当日曾谓:‘其改字多率笔为之,有褚体,余皆
尽妙,此书下真迹一等。’云云。予今据“艺林’启功先生所谈帖中一字。(每)与郭
先生文中所考定为比。启功云:‘这里每字的一大横,与上下文各字一律是重墨。而
每字的部分,则全是淡笔。表现了改写的程度’。郭云:‘这里的“每”字,最值得
注意。他是先用浓墨笔写成一字,然后用淡墨笔添写为“每”字。故一字中有浓有淡。’
我从这一点看来,便知道两位笔下的《神龙兰亭》,原是一个东西。郭先生拟《神龙》
于智永,不识别有何种秘义?寻《神龙本》亦只逊于《定武》一筹。故米评又有:
‘勾填之肖,自运之合’语。已示微意!吾见《神龙》除改字(改笔的率)外,即无一
?NFDE1?笔可寻。意者青琐瑶台,其不逮《定武》乃在自运之合耶?而智永‘千文’
真迹,(阁帖承足下还来帖,有人认系释智果书。其末两字,为押字也。)长安有刻石,
书坊有宋拓影本流传。其真书近虞永兴,(世南本从智永为师)草则多有章书笔致,在
铁门限固应有临习兰亭遗迹,但何可以褚摸之本归之。至郭称:‘帖中,“癸丑”二
字,是留下空白补填上的’,以此折服其友人。审文中转折,岂无‘口是而心非’。
吾意兰亭中的‘癸丑’二字,自有此帖,即今化身千亿,自始即已如此作。从来摸帖,
贵在毫?备尽,与真无差,此属是已。窃意‘癸丑’二字,如郭的文章所称说‘属文
者记不起当年的干支,留下空白待填’,然而干支配合,缀成岁纪。此人连著留下两
个字的空白,都忘却了。还谈得上什么兴集为文。此等处原不是兰亭序的真伪的核心
问题,然若稍稍领会右军的‘用笔阵图法’(见后文引)书道固在玄妙之间耳。郭先生
于《神龙本》考证精详,此是也。而视为智永之真迹,掠取其七代祖先而代之。鄙意
郭先生的友人,震慑于‘补填’二字之说。接着便认‘兰亭是由于依托’。此其文过
饰非,不肯明辨是非。此在今日对人对事,均非所宜出矣。
此处余得钞来唐人李嗣真的《书后品》踵庾肩吾‘推能相越,小例而九。引类相
附,大等而三。’之意。其书列王羲之为‘逸品,’褚遂良得‘上下品,’释智永得
‘中中品’。嗣真兼称:‘智永精绝,惜无奇态。’此三人《书品》相越如上。倘
《神龙》属之智永,取‘智’而抑‘褚’,无论书迹之相悬殊,其‘品’亦极难称。
是故郭文书后一段,其自发语:‘这个墨迹,很可能就是真迹。’又‘今存神龙本,
墨迹就是兰亭序的真本了。’若视同定案,亦颇可有待商之处在。
或有问余曰:兰亭‘癸丑’二字,不作填补说,应作何解?余曰:此王羲之所留
真迹也。以《定武》照之,皆然。以其他本照之,亦无不然。寻‘笔阵图’;有‘夫
欲书者,先乾砚墨,凝神静思。……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
此不是字,但得其点画尔。’又‘用笔亦不得使齐平大小一等,’此右军屡言之,不
一见。观序文‘丑癸’一格作两字,如第十二行行首‘一世’二字,亦然。丑作?N
FDE1?扁,世字?NFDE1?草尤神妙。抑此等字法,张伯英亦时发之。顾其佳境,乃
在‘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耳。何深疑焉!
愚不才中岁嗜书,坐卧王氏书帖。往于佳本《兰亭》,时有心神散朗,一似帖气
显露‘雄强’,使人凭生振发。故事:有赵文敏在元大德间,与同时鉴赏家霍清臣等
十三人,集鲜于伯几池上。座有郭右之者,出羲之思想帖真迹(刻淳熙续帖中)侑客。
观者无不咨嗟叹息,真见有‘龙跳虎卧’之势。吾意此并非难遇也。玩书字故应如相
马然,牝牡骊黄,妙尽神凝,却能涵茹性趣。又吾每一临习《吴炳不损本》,思与古
人‘神交’,解衣盘礴,辄成‘默契’。此吾之所得也。岂识包世臣能识华亭重开
‘澄清帖’残本,又顷‘水雨以复为灾彼何似’两行十一字,(据张溥百三名家集,
顷水作须求,澄清今传四卷、吾查未见此帖,而戏鸿本未可定为佳摸也。)叹其如
‘虫网珞壁,劲而复虚’而又作诗讥刺《定武兰亭》为未称梁武书平之势。文人见异
思迁,是非无准。岂不痛哉!包李一时均服膺北碑,或于帖学褊见,兼有所未窥。此
倘《世说》所称:‘轻在角?NFDE8?中为人作议论者。’
以上余于郭先生兰亭真伪的‘驳难’,其大处略尽于此。谨议。
(原载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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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附郭沫若《驳议》的商讨

[这个贴子最后由溪山居士在 2003/01/11 01:28pm 编辑]

《驳议》的商讨(郭沫若)
高二适先生的《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我仔细地阅读了。《光明日报》七月三十
一日的铅印,《文物》第七期影印出的手稿,我都仔细地阅读了。
对于学术问题,高先生肯把不同的意见提供出来,进行讨论,这是很好的事。
《兰亭序》依托说,如果经过《驳议》,证明确实是‘站不住脚’,我愿意认错,
撤消这种说法。但在仔细阅读了《驳议》之后,却感觉着这种说法尚未被驳倒。
因此,我要把我的见解再写些出来,作进一步的商讨。
一、注家引文能减不能增
《驳议》认为‘注家有增减前人之事’。‘减’,如果不是断章取义,是没有问
题的。‘增’,却是大有可商。
《驳议》立说的根据是:《世说新语·自新篇》‘戴渊少时游侠’条下,刘孝标
注‘虞预《晋书》曰机荐渊于赵王伦’云云,其下所引陆机笺文与高先生所见‘陆机
本集全文’有所不同。他因而注出‘《世说注》有删节,……有移动及增减处,……
有增添文’。故归纳为‘注家有增减前人之事’。
今案:《驳议》所引‘陆机本集全文’,出自唐太宗‘御撰’的《晋书·戴若思
传》。因避李渊讳,故戴渊被改称为‘若思’,掩其名而称其字。陆机笺文亦有所修
改,如云‘伏见广陵戴若思,年三十’云云,即显示有修改痕迹。戴渊既未以字行,
陆机向上级推荐人,何得有舍名而称字之理?
陆机笺文,《太平御览》(六百三十二)亦有节录。其文为:
‘又陆机荐戴若思文曰:盖闻?NFDE9?弱登御,然后高墉之功显。孤竹在肆,
然后降神之曲成。伏见处士广陵戴渊,年三十,字若思。心智足以研幽,才鉴足以辨
物。固穷乐志,无风尘之慕。砥节立行,有渫井之洁。诚东南之贵宝,圣朝之奇璞也。’
这虽然节录得最短,但‘伏见处士’以下十四字,介绍了戴渊的籍贯、年龄、字
号,比其他两种都较为完整,应该是原文的本来面目。事实上三种都是节录,字句互
有异同,但三者合之,却能成为全文。严可均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便
把三者合而为一了。为阅者方便起见,将严书制版插入本文,请参照图十。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虞预《晋书》与李世民《晋书》,对于陆机笺文的节录,互
有详略,而相为补充。刘孝标注所引文字,有虞书有而为李书所无者,有虞书无而为
李书所有者,这是由于虞李的删节不同,并非刘注有所‘增减’。
《驳议》根据两种不同的节录本作比较,而断言李文田所说:‘注家有删节右军
文集之理,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为‘站不住脚’,恐怕反而是《驳议》站不住脚吧。
又《驳议》所引的《戴若思传》节录文,标注却为‘陆机本集全文’,文中又称
为‘陆机文集’,不知道作者所见到的‘陆机本集’或‘陆机文集’是什么时代的板
本?我们所见到的板本,是明人陆元大重刻宋本《晋二俊文集》中的《陆士衡文集》,
商务印书馆的《四部丛刊》中有影印收入,容易见到。但文集中却没有收录这一篇推
荐戴渊的笺文。高先生所据的板本,究竟属于什么时代,极愿领教。
二、《临河序》文并无蛇足
刘孝标由虞预《晋书》所转引的陆机荐笺既不是‘有所增添’,他所引的王羲之
《临河序》(《兰亭序》的别名),论理也不应该‘有所增添’。但《临河序》末尾有
这样一段:‘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
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这些文字却为传世《兰亭序》所没有。高先生说:
‘至于末尾上的右将军司马孙承公等二十六人,迄罚酒各三斗诸文。则是记述禊集诗
事。此或系禊饮中人写的。刘既删节右军文,遂不妨给他添上,这也是注家的能事。’
(标点照原文。)这文字的逻辑有点异样。注家删节别人的文章是常事,但怎好把原文
中所没有的文字任意‘添上’?这样的注家还能是有责任感的吗?
据我看来,刘孝标作注是相当谨严的。他旁征博引,保存了不少梁以前的古籍片
羽,不仅补充了《世说》作者刘义庆的简略,并有时对于刘义庆加以适当的品评。刘
孝标作注的功绩是不好抹杀的。
刘孝标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他对《兰亭序》称为《临河序》当是他所见到的抄
本如是作。不然,《世说·企羡篇》明明说:‘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
诗序》’,他何以偏要改称为《临河序》?可见《临河序》是古抄本上的标题,《兰
亭集序》则是刘义庆给予的称号。《临河序》是否王羲之自己的命名虽不敢必,但如
《驳议》所说:‘“临河”二字、吾意系刘孝标的文人好为立异改上的’,恐怕不好
这样意必吧?
有人说浙江绍兴现存兰亭遗址,是清高宗南游时,便于他的游览而假定的。真正
的兰亭遗址,在离现址二十里许的山中。因而‘临河’二字不妥,不合乎真正遗址的
情况。
要否定‘临河’二字,在我看来,需要有比刘孝标更古的材料。刘义庆称《兰亭
集序》,而刘孝标以《临河序》注之,《临河序》中也正说到‘兰亭’,可见‘兰亭
临河’,是千五百年前的定论。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四十浙江(即浙江)水‘北过余杭,东入于海’下注云:
‘浙江又东与兰溪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亦曰兰上里。太守王羲
之、谢安兄弟,数往造焉。’亭不是亭台楼阁之亭,而是‘秦法“十里一亭”之亭,
亭者犹今之铺也。’(说见《绍兴府志》。)可见‘兰亭’这个小村落,确是在小河边
上乃至湖口。所谓‘湖’者指兰渚。《越绝书》‘勾践种兰渚田’。《舆地志》‘山
阴郭西有兰渚,渚有兰亭,王羲之所谓“曲水”之胜境,制序于此。’
郦道元(公元四六六或四七二?--五二七年)与刘孝标(公元四六二--五二一年),
虽地分南北,而时代则整整同时,所说‘兰亭’情况若合符契。因而可以理解,序文
里面的‘清流急湍’是兰溪或兰渚湖口的浅滩,而不是山中的瀑布。
因而可以理解,‘临河’两字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也不会是‘刘孝标的文人好为
立异改上的’。
三、《兰亭序》大申石崇之志
《金谷诗序》恰巧在《世说》刘注中也有征引,不妨把那文字转引在下边。(文
内方括弧中文字,为刘孝标所删节,依严可均《全晋文》卷三十三汇合七种资料而成
的全文补入。)
‘余以元康六年(公元二九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
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
药草之属,〔有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
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
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
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
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
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
这篇序文,和《临河序》文实在相象,文次结构大体相同,故前人以二者相比。
《金谷诗序》文中‘凡三十人’以下至‘为首’的缀尾,恰和《临河序》末尾四十许
字相应。要说‘此或系禊饮中人写的’,正如高先生自己所说,是‘别无证据’的。
注家既无任意增添别人文字之理,而《临河序》末尾四十许字却又为传世《兰亭序》
所无,后者的真伪自然会成为问题了。
更值得讨论的,倒是传世《兰亭序》中自‘夫人之相与’以下一百六十七字,到
底是刘孝标所删节,还是《临河序》中本来就没有。李文田认为:‘此必隋唐间人知
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而高先生则认为:‘惟照《晋书羲之本传》,称“作序以
申其志”。则夫人之相与一大?NFDE2?,确可说是右军的本文’。(引文标点文字照
旧,‘?NFDE2?’乃段误,《驳议》中有几处都同此误。)高先生的理由很简单,
‘夫人之相与’以下一大段,即系‘申其志’,故确是本文。这却是把因果倒置了。
唐初人因见到存世《兰亭序》中有自‘夫人之相与’以下一大段,故得出‘以申其志’
之果。我们却不好倒果为因,在逻辑上是不能允许的。
其实那一大段文章,在我看来,倒是在申石崇之志。它把《金谷诗序》中的‘感
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二语,确实作了大大的引伸。如此雷同,对于王羲之,
恐怕不是太冠冕的事吧?
至于李文田的‘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说得也不够明确。今案:
那一大段文章里面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二语,明明是在反对庄子。
‘一死生’之说,《庄子》书中极多见,但集中地表现在《大宗师》。‘齐彭殇’之
说,见《齐物论》。可见那一大段文字,不仅不是‘晋人喜述老庄’者的思想,更不
是有‘为逸民之怀’、‘仰诵老氏之诫’的王羲之的思想。关于思想上的探索,我已
另写了一文,《〈兰亭序〉与老庄思想》,以推论之,在此不再赘述。
故在我看来,自‘夫人之相与’以下一大段文字确实是‘妄增’,而自‘右将军
司马’以下至‘罚酒各三斗’,则应为《临河序》所固有。故存世《兰亭序》是在
《临河序》的基础之上加以删改、移易、扩大而成的说法,我现在仍然相信是有凭有
据的。
四、《兰亭序帖》的时代性
存世《兰亭序》文,既不能相信为王羲之的原文,那吗《兰亭序帖》更不能说是
王羲之的笔迹了。
《兰亭序帖》,无论是写本或刻本,都是后来的楷书笔法,把东晋人书所仍具有
的隶书笔意失掉了。这也正表明着它的时代性。
东晋人所书的砖刻,自前清中叶以来,即有不少的发现。所有的字迹都是隶书,
有的还带篆书笔意。砖文大多是陶工所书,这就表明隶书在当时的普遍性。阮元首先
注意到这一层,是有卓识的。(请参看《光明日报》七月三十日宗白华同志:《论
〈兰亭序〉的两封信》。)
云南曲靖县的《爨宝子碑》发现后,继之以四川涪陵县的《杨阳神道碑》。(或
称《枳杨府君碑》,案“枳’乃县名,在今之涪陵附近。碑刻于晋安帝隆安三年,公
元三九七年。)今又继之以南京出土的《谢鲲墓志》及王兴之夫妇与其长女王丹虎的
墓志,都还保留着极其浓重的隶书笔意。
我们也知道碑刻与简牍,所用字体有正整与草率的不同,但用笔的方法是有同一
的时代性或同一作者的个性的。即使把砖石之类抛开,专就字帖而言,王羲之的《豹
奴帖》是章草,有名的《十七帖》是稿书,但仍带有章草笔意。这些和《兰亭序帖》
是大有距离的。《十七帖》中的《青李来禽帖》是行书,颇带后来的楷法,但与《兰
亭序帖》也截然不同。我们不能以王羲之‘兼精诸体’为辞而掩去这个时代性的矛盾。
篆书时代的人不能写隶书,隶书时代的人不能写楷书。但反过来,隶书时代的人能写
篆书,楷书时代的人能写篆隶。王羲之是隶书时代的人,怎么能把隶书笔意丢尽呢?
唐玄宗时传入日本的《丧乱帖》与《孔侍中帖》,我们也看见过。那是双钩填墨
本,字体颇为流媚,相传是隋以前书。仔细推敲起来,用笔与《宝子》《杨阳》及王
谢墓志等尚有一脉相通之处。特别是《丧乱帖》,还有梁代徐僧权和姚怀珍押缝书的
痕迹,足以证明所据以拓摹的原迹之古。其中有一两则特别好,但原迹是否王羲之亲
笔或其晚年代笔者所作,无法判定。
至于清高宗所盛为赞赏的《快雪时晴帖》,与《兰亭序帖》笔意颇相近似者,在
我们看来,则直是更晚时代的伪作了。
对于羲之字帖,应该分别研究,定其真伪;不好抱着一成不变的态度,认为“一
真一切真,一伪一切伪”。不是这样。我们并没有意思否认所有王羲之的字帖,更没
有意思推翻王羲之的地位。《兰亭序帖》即使肯定不是王羲之写的,它的书法价值是
谁也不能抹杀的。
总之,我们一样重视字帖,于碑与帖之间并无偏袒。帖只要是真的,好的,我们
总是赞扬的,碑如果是假的,坏的,我们也要揭发的。但出乎意外的是,世间重视帖
学的人,却藐视碑刻,甚至视如寇仇。同样是祖国的文物,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差别
呢?这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
据我所知,有的朋友也有这样的意见:传世《兰亭序》是初稿,而《临河序》则
是定稿;初稿没有用,被保存了下来,故同是一篇文章,而有两种面貌。这说法倒比
较圆到,看来似乎可以相安无事。然而遗憾的是:《兰亭序》在思想上既不合乎王羲
之的思想,在书法上也不合乎王羲之的时代。把王羲之与《兰亭序》的关系分割开来,
一分为二,各有千秋,恐怕是更能相安无事的吧。
五、隶书笔意的伸述
何谓‘隶书笔意’?在我们是指秦汉隶书特别是汉隶的笔法。后人也有称楷书为
‘今隶’的,那是名同实异,不能混同。
有无隶书笔意,要从真迹、铭刻或者字帖的整体而言;也要从文字的发展过程来
看。任何事物的发展都呈抛物线形。拿隶书来说,秦人的隶书尚未脱离篆书的体段,
西汉人的隶书也还未把篆书笔意完全脱尽。东汉可以算是隶书的最高峰。但自东汉以
后,字体又在逐渐转变,变到了唐代,便完全转变到楷书的阶段。
问题是在汉与唐之间这将近四百年间的变化。南朝比北朝要变得快一些,是可以
肯定的。但在王羲之时代便要变到《兰亭序帖》那样的字迹,没有那种可能。
东晋离汉代近,它的字体不脱离隶书笔意,才合乎情理。就砖刻、石刻、写经文
字等而言,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兰亭序帖》是不是也有点隶书笔意呢?如就某几个
字,或者某一个字的一两笔而言,可能是近于隶书的。例如,汪中在他的《定武兰亭
跋》中所举的六个字,‘如“固知”固字,“向之”二字,“古人云”云字,“悲夫”
夫字,及“文”字改笔,与《魏始平公造像记》、《梁吴平侯神道石柱》,绝相似。’
姑且承认他的说法是对的,但在三百二十四字中只有六个字有隶书笔意,是只有百分
之一·八。就再把高先生用同样的方法所增加的‘癸丑’的丑字,‘曲水’的水字,
‘宇宙’的宇字,‘形骸之外’的外字右卜,‘欣’字欠右一笔,‘老之将至’的老
字,‘死生亦大矣’的死字,凡七字,和汪中的六字加拢来,共十三字,也仅只有百
分之四的光景。以仅仅这样的百分比,而说整个《兰亭序帖》有隶书笔意,那是不合
逻辑的。
事实上汪中所举的六个字非常勉强,他是想用来搪塞赵魏的说法。赵魏说:‘右
军虽变隶书,不应古法尽亡。’汪中举出一鳞片爪来相与针对,而为《定武兰亭》护
法,说古法没有亡尽。这在我们看来,是不免有点矫辩的。汪中的《定武兰亭跋》,
我们早就看过,但我们却相信赵魏与李文田,这就表明我们不同意汪中的矫辩。《驳
议》中却说:‘汪容甫题跋到此,吾意必为郭康两先生所叹服。’我要坦率地说一句,
我并不‘叹服’。就我所知,康生同志也是不会‘叹服’的。我在拙文中引用了康生
同志的话:‘王羲之的字迹,具体地说来,应当是没有脱离隶书笔意。这和传世《兰
亭序》和羲之的某些字帖,是大有径庭的。’这是从历史观点来看羲之字帖的正确结
论。高先生虽然把结论的后半切去了,但并未能改变康生同志对于《兰亭序帖》的实
际看法。他的实际看法是:《兰亭序帖》没有隶书笔意。
六、‘僧’字不是徐僧权
还有一两个字值得附带着讨论一下。那就是有好些种《兰亭序帖》中在第十五行
行末‘不’字的右上隅有一个‘僧’字。薛绍彭本及吴傅朋本中,在这‘僧’字之上
又还有一个‘察’字,但有‘察’字的就只有薛、吴两本。
这一两个字的存在,《驳议》中虽然没有提到,但和《兰亭序帖》的年代,却大
有关联。
‘僧’字的问题,唐人没有提到过,宋人始有争辩。苏东坡曾经见过有‘僧’字
的帖本,他认为‘曾不知老之将至误作僧’。(见《东坡题跋》卷四,《书摹本兰亭
后》。)这是说‘僧’乃‘曾’字之误。黄伯思不同意苏轼的说法。他在《法帖刊误》
第九《王大令上》项内,有这样一段议论:
‘至于读《兰亭序》者,以“不知老之将至”旁一“僧”字为逸少作“曾”字之
误。借使摹入行中则害理矣。案古《兰亭序》本二十八行,至第十四行间特阔者,盖
接纸处,而“不”字适在此行之末(本作‘不与知字’,‘与知’二字当是衍文,故
为删去),梁舍人徐僧权于其旁著名,当时谓之“押缝”。梁御府中法书率如此。而
此帖“僧”字下亡其“权”字。近世人殊不知此,乃云“僧者曾之误”,因读为“曾
不知老之将至”,非也。又案《晋史·逸少本传》及《书录》(《法书要录》)第十卷
皆载此序,但云“不知老之将至”,而无“曾”字,盖可是正。’
今案:黄伯思的说法是很难令人信服的。为什么仅仅一个‘僧’字便能断定为徐
僧权?‘僧’字保存得那么完好,‘权’字为什么失掉了?写押缝书的人,梁代除徐僧
权之外还有江僧宝,陈代则有杜僧谭(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叙自古跋尾押署》
条下),为什么不是失掉了‘宝’字、‘谭’字,而独于是‘权’字?要用这样的说法
来驳倒苏东坡,我看是很困难的。
我本人还是相信苏东坡的说法,‘僧’字是‘曾’字之误。‘僧’字的单人旁本
来是加添字的符号,表明这个‘曾’字应夹在‘快然自足’与‘不知老之将至’之间。
请看所谓《褚摹兰亭》颍上本‘僧’字的单人旁吧,多少还保留着符号的形状(图十
一)。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晋书》所引《兰亭序》文本作‘快然自足’,‘快’字一
般帖本都误成意义相反的‘怏’字去了。颍上本于‘怏’字旁分明有改为‘快’字的
痕迹。有这一字的添改,可以证明‘曾’字同样是添改了(参看图十一)。
添上‘曾’字是好事者所为,变为‘僧’字则由刻帖者有意或无意的误刻。如果
是‘有意’,则黄伯思的说法恰恰是体会到了作伪者的意思,是想作为押缝书以示帖
本之古。
‘僧’的来历如此,‘察’更是后加。‘僧’字既可为梁代的徐僧权,则再加上
一个‘察’字,便可作为隋代的姚察(隋代写押缝书的人,见上举张彦远著述)。字帖
之古岂不就得到了双重的保证?苏、黄二人论到‘僧’字而未论到‘察’字,可见
‘察’字之加添还在苏、黄以后,应该是在南宋时代了。
至于黄伯思说《晋书》和《书录》皆载此序,并无‘曾’字,那一点也不稀奇。
那是表明:‘曾’字是晚唐至北宋初年的好事者所增加的。‘僧’字的来历是这样,
‘察’字更后加,可以不必多说。故我们不能因为有一‘僧’字便以为即是徐僧权,
更不能根据这样的臆说而断定《兰亭序帖》为梁代内府的法物。
七、唐太宗如果生在今天
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君主。他对于民族和民族文化的发展是大有贡献
的。他也是一位大书法家。他特别欣赏王羲之,认为‘尽善尽美’者就只有王羲之一
人,使他‘心慕手追’的也只有王羲之一人。(《晋书·王羲之传》后的评语,是用
唐太宗制诏的形式以代替史臣的论赞。)
由于唐太宗的极度欣赏,使书法得以推广并保存了好些字帖下来,特别是促进了
隶书时代向楷书时代的转变,这是好事。秦始皇采用了隶书,唐太宗采用了楷书,这
两位杰出的历史人物,在书法发展史上,也同样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但也由于唐太宗
的极度欣赏,作伪者乘机制出了不少赝品,把书法发展过程淆乱了,这就不能同样说
是好事了。我倒比较欣赏清代名书画家赵之谦的一段话:
‘安吴包慎伯(世臣)言:“曾见南唐拓本《东方先生画赞》、《洛神赋》,笔笔
皆同汉隶。”然则近世所传二王书可知矣。重二王书,始唐太宗。今太宗御书碑具在,
以印证世上二王书无少异。谓太宗书即二王,可也。要知当日太宗重二王,群臣戴太
宗,摹勒之事,成于迎合。遂令数百年书家尊为鼻祖者,先失却本来面目,而后人千
万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甚足惜也。此论实千载万世莫敢出口者,姑妄言之。
阮文达(元)言:“书以唐人为极。二王书,非唐人摹勒,亦不足宝贵。”与余意异而
同。’
这段话见北京图书馆藏章钰手抄本《章安杂说》。据章钰在卷首的题识:‘原本
在罗叔蕴(振玉)处’,今不知何在。
这段话是有毛病的。首先是完全肯定了包世臣的话,而没有作应有的交代。南唐
拓本的《画像赞》与《洛神赋》,赵之谦是否也看见过?是否真正‘笔笔皆同汉隶’?
不作交代而全称肯定,则是近于迷信了。
其次是唐太宗并不兼重二王,他是偏重王羲之,而轻蔑王献之的。上举《王羲之
传》的评语把王献之批评得很苛刻,说他‘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枯树;览其笔踪拘
束,若严家饿隶’。这些有名的评语,名书家的赵之谦,不应该是不知道的。
但我还是比较欣赏赵之谦的这段话,因为话中包含有关于王羲之的部分。王羲之
不仅在唐代受到异数的推崇,在宋元明清四代都是一样。特别是清代的乾隆帝,对于
王羲之的推崇实不亚于唐太宗,而且他也极端欣赏《兰亭序帖》的。
在这样的风气下边,赵之谦以一位咸丰年间不十分得志的举人,却敢于‘妄言’,
敢于发出‘千载万世莫敢出口’的放言高论,确是有点胆识。他不仅只在批评唐太宗
和他的群臣,而且还另有所指。我看,他是懂得批评的窍诀的。批评了桑树,也就批
评了槐树。但是,他的《章安杂说》终于不敢问世,恐怕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摹勒之事,成于迎合,遂令数百年书家尊为鼻祖者,先失却本来面目,而后人千万
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
这话,在封建时代的当年,说得实在大胆。所谓‘鼻祖’者应该是指的王羲之。
话里面虽然没有把《兰亭序帖》明点出来,《兰亭序帖》所不能瞒过、不为‘尘沙所
眯’的眼孔,是闪烁在纸上的。
与赵之谦的‘妄言’相比,高先生的《驳议》却是在绝对信仰唐太宗及其群臣。
他一再这样说:‘窃以太宗之玄鉴,欧阳信本之精摸。当时尚复有何《兰亭》真伪之
可言。’(标点照旧)。‘总之《兰亭》而有真赝,绝不能逃唐文皇之睿赏矣。’既是
‘玄鉴’,又是‘睿赏’,凡是唐太宗所过过目的,便绝无真伪可言。高先生之信仰
唐太宗,似乎比唐初群臣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我们也是赞扬唐太宗的,但这样无条件的信仰,却不能不踌躇了。毛主席《沁园
春·雪》里的名句:‘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不是脍炙人口的吗?
唐太宗是生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如果他生在今天,多接触些新鲜事物,并肯
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他的‘玄鉴’和‘睿赏’无疑是会深入一层的。
总之,‘在南京或其近境的地下,将来很可能有羲之真迹出土’,我还是寄以希
望的。不仅砖刻、石刻有可能出土,即帛书、简书也有可能出土。长沙,不是曾经出
土了战国时代的《帛书》吗?信阳,不是也出土了同时代的简书吗?还有写在别的陶器
或壁画上的墨迹也有可能保留下来。要断言羲之真迹绝无出土可能,今天还为时过早。
此外还有不少可以讨论的细节,但嫌琐碎,不愿过多地占用报刊的宝贵纸面。商
讨就到此搁笔,文中如有不妥之处,尚望识者不吝指正。
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
(原载《文物》一九六五年第九期,图版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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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3-2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分享](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附郭沫若《驳议》的商讨

二适说:
吾今试问之,假如王右军当日写兰亭序,
竟作‘二爨’碑字体,即得符于梁武‘龙跳虎卧’之势耶?吾恐其又不必然矣。
鄙意
郭先生的友人,震慑于‘补填’二字之说。接着便认‘兰亭是由于依托’。此其文过
饰非,不肯明辨是非。此在今日对人对事,均非所宜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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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若说:
问题是在汉与唐之间这将近四百年间的变化。南朝比北朝要变得快一些,是可以
肯定的。但在王羲之时代便要变到《兰亭序帖》那样的字迹,没有那种可能。
东晋离汉代近,它的字体不脱离隶书笔意,才合乎情理。
我倒比较欣赏清代名书画家赵之谦的一段话:
‘安吴包慎伯(世臣)言:“曾见南唐拓本《东方先生画赞》、《洛神赋》,笔笔
皆同汉隶。”然则近世所传二王书可知矣。重二王书,始唐太宗。今太宗御书碑具在,
以印证世上二王书无少异。谓太宗书即二王,可也。要知当日太宗重二王,群臣戴太
宗,摹勒之事,成于迎合。遂令数百年书家尊为鼻祖者,先失却本来面目,而后人千
万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甚足惜也。此论实千载万世莫敢出口者,姑妄言之。
阮文达(元)言:“书以唐人为极。二王书,非唐人摹勒,亦不足宝贵。”与余意异而
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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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此论辩,认为都在局部上有着一定的道理,没有直接证据,下定论---------尚早矣!
存疑,关注。
------在我们的现有的氛围之下,过程似乎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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