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根权品评书谱第38讲

一片孤云在碧天

第38讲
智巧兼优

一、原文

觀夫懸針垂露①之異，奔雷墜石②之奇，鴻飛獸駭③之資，鸞舞蛇驚④之態，絕岸頹峰⑤之勢，臨危據槁⑥之形。或重若崩雲⑦，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⑧，頓之則山安⑨。纖纖乎⑩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⑾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⑿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二、注释

①悬针垂露：书法中竖笔画的两种不同的书写形式。竖画运笔下端出锋，其峰如针之悬空，称之为“悬针竖”；竖画运笔下端不出锋，回锋收笔，其画如露之垂象，叫做“垂露竖”。

②奔雷坠石：形容书写中笔画的具体形态和情态。“奔雷”，打雷闪电，形容运笔中笔力的突然暴发疾速划过。“坠石”，石头从空中掉下来，形容运笔下落的有力。

③鸿飞兽骇：形容有的笔画的形态情态像翱翔的鸿皓，有的又像野兽受惊后在狂奔。

④鵉午蛇惊：形容有的笔画的形态情态像鵉在起午，有的又像蛇受到惊吓疾行。

⑤绝岸颓峰：形容有的笔画的形态情态像陡峭的断崖和崩塌的山峰。

⑥临危据槁：形容有的笔画的形态情态像人临深渊时靠着枯木那样的神情。“据”，靠着。“槁”，枯木。

⑦崩云：裂崩翻滚的云团。

⑧導之則泉注：形容书写时的运笔像泉水一样涌动。“导”，运笔中的起笔。“泉注”，泉水涌动。

⑨顿之則山安：顿笔像山一样安稳。

⑩“纤纤乎”：细长柔美。

⑾“落落乎”：潇洒自然。

⑿“力运”：人为的运作。

三、译文

我感悟到了书法艺术中的悬针和垂露两种竖画书写形式和运笔用意的不同，其它各种点画的书写形式和运笔用意也都如此。其中有的像打雷闪电般疾速划过，有的又像石头从空中下落一样有力；有的像鸿皓在翱翔，有的又像野兽惊骇后在狂奔；有的像鸾在起舞，有的又像蛇受惊后在疾行；有的有断崖颓峰般的气势；有的像人临深渊时靠着枯木那样的神情；等等。在用墨方面，墨重处如裂崩滚翻的浓云，墨轻时又如舒展的蝉翼般明透。在运笔方面，行笔时如泉水一般在涌动，顿笔时又像山一样安稳。在书作的布局谋篇上，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就犹如一幅美的图画。清丽者如新月出现在天空一样秀美，壮观者又象群星列于银汉般雄伟。一副上乘的书法作品，无论是点画的书写，结字造型，布局谋篇，以及书作者书写情感和书写意境的表现反映，要做到自然巧妙，不能做作强为。这一些如同自然界中的事物一样，自身就具有神奇感和自然美，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天工之造化，而看不出是人为的运作。我相信了书法家的智慧与技巧，书自心发，手随心动，不轻意下笔，每一点画的书写运笔，都有其用意和缘由。

四、品评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句。“观夫”，启示语。孙过庭将要说的是自己对书法艺术中笔墨用意的感悟，具体说来就是孙过庭对书法艺术语言的感悟。“观夫”，我感悟到了。“鸿”，大鸟，名叫黄皓。“骇”，受惊。“资”，笔误，作“姿”。 “鵉”，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鸟。《山海经·西山经》：“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长尾野鸡）而五采文，名曰：鵉鸟”。孙过庭首先感悟到了“悬针”“垂露”两种竖画的书写形式和运笔用意的不同。接下来的是孙过庭对其它各种点画的笔墨用意的感悟。孙过庭在这里明白地告诉我们，各种点画的书写和运笔用意的变化是有着各自不同的“情性”的，这种“情性”具有艺术“语言”的功能，传达着各自不同的书法艺术“语言”信息。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感悟到了书法艺术中的悬针和垂露两种竖画书写形式和运笔用意的不同，其它各种点画的书写形式和运笔用意也都如此。其中有的像打雷闪电般疾速划过，有的又像石头从空中下落一样有力；有的像鸿皓在翱翔，有的又像野兽惊骇后在狂奔；有的像鸾在起舞，有的又像蛇受惊后在疾行；有的有断崖颓峰般的气势；有的像人临深渊时抓住草木那样的神情；等等。

“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句。“崩云”，裂崩滚翻的浓云。“蝉翼”，蝉的翅膀。这是孙过庭对书法艺术作品中用墨的感悟。孙过庭发现不同的用墨同样有着不同的书法“情性”，同样具有不同的书法艺术“语言”，同样能传达出不同的书法艺术“语言”信息。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用墨方面，墨重处如裂崩滚翻的浓云，墨轻时又如舒展的蝉翼般明透。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句。“导”，引导，指运笔开始。“泉注”， 像泉水般涌动。“顿”，停顿。“山安”， 山一样安稳。这是孙过庭对书法艺术作品中运笔的感悟。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运笔方面，行笔时如泉水一般在涌动，顿笔时又像山一样安稳。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句。“纤纤乎”，细长柔美。“初月”，月初的月亮。“天涯”，极远的地方。“落落乎”，潇洒自然。“河汉”，天河，银河。这是孙过庭对整幅书作布局谋篇效果的感悟。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书作的布局谋篇上，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就犹如一幅美的图画。清丽者如新月出现在天空一样秀美，壮观者又象群星列于银汉般雄伟。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句。“自然”，自然界中的事物。“力运”，人为的运作。这是孙过庭对书法艺术作品的一种感叹和赞美。这句话的意思是：一幅上乘的书法作品，无论是点画的书写，结字造形，布局谋篇，以及书作者书写情感和书写意境的表现反映，都要做到自然巧妙，不能做作强为。这一些如同自然界中的事物一样，自身就具有神奇感和自然美，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天工之造化，而看不出是人为的运作。

“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句。“智巧兼优”的“智”不是广泛意义上的“智慧”，而是具体的“智慧”，即对书写中运笔用意的把握和驾驭。同理，“巧”也不是广泛意义上的“技巧”，而是具体的技巧，即书法“情性”在具体书作上的巧妙体现。“心手双畅”，书写情感和书写意境的表达表现与笔墨挥洒的协调一致。“翰不虚动”，不轻意下笔。“下必有由”，每一点画的书写运笔，都有其用意和缘由。掌握了书法的“情性”，书写时将自己的情感通过书法“情性”表达出来，就是“心手双畅”，这时的心情是多么的畅快。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相信书法家的智慧与技巧，书自心发，手随心动，不轻意下笔，每一点画的书写运笔，都有其用意和缘由。

“智巧兼优”这段文字语言非常优美，我们的书法家都非常喜欢，许多人都能背诵，许多人也都书写，但是大都说不清这段文字是什么意思。这里我们特别提示读者，“智巧兼优”一段是孙过庭《书谱》中专门用以描述书法“情性”的。
所谓书法的“情性”，就是我们所说的书法艺术语言。

书法艺术语言，既是一个老概念，也是一个新概念。说它是老概念，是因为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孙过庭就将其提出来了，那时他没有用这个名词，只是说书法“情性”。说他是新概念，是因为后来的书法家也都在提及，但却没有人将其予以准确解释和科学定义。就书法的“情性”而言，孙过庭感悟到了，认识到了，可以说感悟的很深刻，认识也非常到位，而且进行了描述。遗憾的是孙过庭对于书法的“情性”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但读者还是不很明白。应该说孙过庭描述的非常细微生动，但读者仍然很模糊。这是为什么呢？究其原因，缘于孙过庭没有就书法“情性”这一概念进行定义，没有就书法“情性”这一概念加以说明，使其变得直白确切，使其变成一个明确的书法艺术概念。还在于书法之“情性”与书法家的“情性”两个概念有许多地方是交叉的，二者极易相混。在孙过庭之后又没有人将两个“情性”加以区分，也没有人完成对书法“情性”的定义，这就是大多数书法人很少谈书法“情性”的原因，偶尔有人谈到了书法“情性”，也多与书法家的“情性”混为一起。由于书法的“情性”是一个非常难理解的概念，又是一个不容易说不清的概念，我们的书法人也就多避开了这一概念，长期冷落了这一概念。这就是孙过庭书法“情性”这一重要书法理论思想在孙过庭之后一千多年间未能普遍地被后世书法家认识和认同，没有能在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进程中充分地发挥出其理论指导作用的原因。

关于书法艺术语言的定义，是当代书法家薛铸先生完成的。薛铸先生在其《论书法的艺术语言》一文中，对书法艺术语言是这样定义的：“蕴藏在书法作品的字里行间的，能够感染读者情绪和陶冶读者性灵的，具有语言功能的成份和因素。这些成份和因素具体说来就是书写时的笔法、墨法、技法、章法以及用印落款、书写材料、装裱色调等。这些诸多因素的综合运用便具有了一定的艺术语言功能，就能够反映和体现出书法艺术的效果”。

我们现在引入了书法艺术语言这一概念，用书法艺术语言的概念解读书法“情性”，“智巧兼优”这一段文字也就好解读多了。假若说，我们不引入了书法艺术语言这一概念，不用书法艺术语言的概念解读书法“情性”，仅用书法“情性”解读“智巧兼优”这一段文字，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准确解读。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说明一下，那就是什么是书法家的“情性”？我们说，所谓书法家的“情性”，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书写情感和书写意境。现在好了，书法的“情性”，书法家的“情性”，我们都清楚明白了，二者也分开了，“智巧兼优”这一段我们也就能够准确地解读了。

书法“情性”是解读孙过庭《书谱》一书的锁钥，也是解读孙过庭《书谱》一书的重点和难点，这是我们解读《书谱》的深刻体会。以往《书谱》读者不甚解《书谱》当缘于此，这一点必须引起《书谱》读者的高度重视，且必须予以深刻理解。如果不予重视，对书法“情性”做不到深刻理解，不但不解书法之“情性”，《书谱》中的其它理论观点亦不能准确解读，对《书谱》的解读就只能是一知半解。现在我们对这一讲可以做这样一个小结：所谓“智巧兼优”，就是对书法艺术语言的熟练掌握。只有做到“智巧兼优”，才能做到书写时的“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才能运用书法艺术语言表达和反映书写者的书写情感和书写意境，才能创作出上乘的书法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