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康国粹,在野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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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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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在莞城清晖园由以墀兄引介初识钟氏国康,顿感其人异相奇才,动静倏忽,不可端倪。写字的人见过,但像他那样擎着一钵自制臭墨倾洒淋漓、一边还哇哇嗥叫者,未遇也。性情奇异的人也见过,但像他那样兼有待人平易、大方豪爽之好心肠者,亦殊少遇也。
三度寒暑相移,庚寅初夏某夜,又承以墀兄相召而与国康及诸友聚于番禺荒郊之草堂水湄。此夜国康刀不停手,一时间玉屑缤纷,咔、咔、咔,是我平生所听过最锋利、最坚实的夏夜之音。谈笑间,国康为我刻好两印,其一“人境斋”被以墀兄故意读作“入境处”,令一干文士酒徒狂笑难已。恍恍然间,字学之研、篆体之斟已自笑声而始。由斯篆汉隶以至魏碑唐楷,甚或下泄而至当代异体,无非钩形勒字,或屈或伸或正或斜,玩的就是字貌或因或革,时出机抒。“人境”乎“入境”乎,若笔之艺文散页之类,或可传为论字辨形之佳话也。
国康治印之风格成就,方家时贤已多有精审论析,门外如我者何能置喙。薛师永年以滔滔乎论学之势、汩汩乎慎思之议纵横研磨,国康印学之貌全矣、至矣。又有今人新会罗韬简言精警,得动静相转、思出其位、豪气自横之评,良多启迪。
予观其刻印,喜其谈笑风生,目中无人、刀下无稿,运刀胜笔,顷刻可就。以神速论,予尝与以墀兄举腕读表,以分秒计时,一干人笑作一团。然而神速不是草率,是胸有成竹成柳成松的自然结果;神速更不是随意敷衍,是蓄满的***一泄千里莫可迟滞的必然。犹可喜者,其刀锋刻石之声咔咔然、锵锵然,若空谷梵声,若大漠传音,闻之者皆倾颈倾耳听之赏之醉之。是啊,一个人学会刻一两方印并不难,又或者说一个人在刻印时净息敛气而收运刀精准之效也并不难,难的是一天数十石,难的是谈笑间风驰电掣一天数十石,难的是谈笑间刀下无稿目中无人刻石声中声声悦耳风驰电掣一天数十石——假若如平凹先生所言,一枚印可沽价两万,则国康吾兄可日进百万金矣。然而国康还是只有两袖,只要一束笔几把刀。这是什么精神、什么境界?这不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而是国康的精神,是国康国粹的精神与境界。
国康言谈中更有喜言情色之意,且语多率直露骨,其语调尤有雷州粤语白话所特有的那种奇谲爽脆,听者于酒酣耳热之际靡不开怀。然则言语之野,亦有牵连于刀锋笔意者,竟被座中诸友争相发明,一时间性器淫意之思沛然于刀下纸上,巍巍乎昂昂乎勃勃乎性情大张。谓君不信,有案为证。国康曾刻“贾平凹印”,其“平”之竖粗壮坚硬而直直然下插“凹”处之凹,异性交合之貌令观者莫不莞尔。又或其闲章中多有“心”字,其睾丸男根龟头之形赫赫然在目,谁曰不然!套用水浒的话语,这黑厮怎地意淫无边!或者有人思疑,此等奇意淫思何以见容于国粹风雅之堂,莫非只是一干墨客酒徒之胡语乱言?非也非也,予等岂是论印而思淫,实是国康之国粹之中乃包容万象,兼涉庙堂野泽,更具原始野性未泯之贞,至可激赏也!
今人目中国粹,或以庙堂之尊或文士之雅互证,每每忘却了野泽民风、闾巷俚词淫语。当代饱学如钱钟书先生,亦偶有错失之例,或可一叙。1979年钱钟书先生随团访问美国,加州大学张洪年教授向钱氏请教:《***》中王婆回答西门庆问话时说,“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何解?钱氏答曰:“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就是西洋修辞学上所谓Oxymoron(安排两种词意截然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藉以造成突兀但是相辅相成的怔仲效果),像新古董novel antiques便是。” 钱氏此语实乃聪明绝顶的文艺理论家言。然据黄霖先生主编《***大辞典》(巴蜀书社版)却谓,这些食品形象“是隐指性器与性交”,仅此而已。明乎此,则国粹中未可割裂在野之淫词俚语,可见一斑。小说家言丰乳肥臀,广州人则讲有波有箩,无非都是生命生殖的象征,是原本国粹的面相之一。概而言之,在野在堂,国康兼而得之、刀而存之,不亦快哉!
说到在野在堂,犹有一言在喉如骨梗在喉不得不吐也。予闲坐草堂翻检国康之《国粹:寄缶庐印存》,忽有一二高踞庙堂之上者跳入眼际,顿感蝇臭莫名。国康国康,予本不忍言,然是可忍孰不可忍,言之却不亦痛哉!予观国康,其心肠清澈,断无可疑。其如是者,或应某朋之请或蔽一时之念乎;或又谓野泽之士,奔突江湖,每有庙堂之盼乎。国康国康,卿本佳人,呜呼予不无痛惜乎。
今夜清凉,予观国康国粹,心更清凉,灵亦清凉。无论在野在堂,国康都是豪气万端地在风火中拖刀窜奔。国粹命苦,颓然后而有国康们点燃星火或以传薪,不亦幸哉!国康自豪,因国粹而自豪;国康不怕世人之走眼看错,若国粹之不怕世人走眼看错或荒腔走板。若那边厢唱的,“世人/ 昨日看错我曹操/ 今日/ 又看错了/ 也许明日/ 还会看错/ 可是我/ 仍然是我/ 我从来不怕别人/ 看错我!”
国康国粹,在野在堂啊!
2010,6,17,庚寅年端午夜十一时许,于江南人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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