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京作《任政书法集》序
任政先生是对当代海上书坛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老一辈书法家。他潜心书艺、伴食笔墨的一生,以其坚韧执着的治艺精神、雍容端穆的华美书风、推己及人的教育方式以及平实亲和的人格魅力赢得了书法界同仁的一致敬重和海内外广大书法爱好者的交口赞誉,成为二十世纪中后期最受人民群众喜爱的艺术家。
任政先生是一部厚重的大书,这部书里忠实地记录着他书学生涯中的痛苦和欢乐。
这位祖籍浙江黄岩的书人,从七岁起,他的岁月便是与砚池的墨水一起淌过的。在这盛产蜜桔的古镇,人们用金色的丰收汇报季节的时候,任政收获着在黑白世界耕耘的喜悦。而当他加冠之年后负笈离乡只身进入上海时对自己精通楷则兼及诸体的旧日书风进行了一次彻底清理。在遍访名流的投师请益和大肆收讨历代名碑法帖的过程中,日益强烈的自觉意识促使他做出了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抉择。从此,他带着永无止境的今是昨非感并以一种走向地狱之门的决绝勇气踏上了漫漫无崖的书法苦旅。
先生一生临贴无数、字课万千,并世书人功力无出其右者。其早年曾朝夕浸淫《玄秘塔》、《元次山碑》、《集王圣教序》、《史晨碑》等;到上海后开始涉猎初唐诸家,对《九成宫》、《夫子庙堂碑》、《伊阙佛龛碑》、《孟法师碑》、《房梁公碑》、《雁塔圣教序》做过长期研习;为探索楷书起源,他曾深究汉隶向楷书的过渡,含咀《礼器》、《乙瑛》、《张迁》及《石门颂》;又上窥殷周、陶铸先秦,从《毛公鼎》、《散氏盘》、《秦公敦》、《石鼓文》、泰山石刻、权量诏版寻觅消息;而后滋漫为行草,法乳“二王”父子,旁参唐太宗、李北海,踯躅晋唐各大家之间。此尚是其茕茕大者,其他各种散贴复本,不可计数。
先生之书雅健雄深,秀润空灵,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沉淀着优秀遗产精华。其书道以学思相辅,重在领悟。他临习古人,一笔不苟,然于采择之间却又自据慧根。他每观历代名迹,与其变化之机、自然之妙最为会心。他以为书之妙道固然以神采为上,但在营构安排上,点、线、面三者的对立统一关系,关乎生死。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入精微无从论气象,惟能小中见大,大不遗小,方臻妙境。
先生的书法始终抓住了笔法这个艺术的最根本要素。碑学运动洗礼过后,中国书法酝酿着新的发展。以沈尹默为代表的书人在正视馆阁弊端的前提下,清理碑学的偏颇,重溯贴学优秀传统。在沈尹默擎起的大旗之下,聚集着一大批志深笔长之士,有白蕉、潘伯鹰、马公愚、谢稚柳,也有年轻的任政。在这个阵营中较为客观的看法是,馆阁乃后世末流书家作茧自缚所至,非帖学之弊,所谓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先生自壮年起开始深入晋唐腹地,对沈老的倡导扬其波而助其澜。沈老也对这位勤奋的书人十分赏识,目为振兴帖学之健将,每每将自己的研究心得传递他,而任政又将自己探讨和实践的体会以独特之方式汇报给沈老。如果不是“文革”的原因,可以预计,沈先生在任政等一批志同道合者的辅佐下还将有更多更深刻的书学总结流传后世。
先生之学虽精深宏大,但从不自秘,而是公诸社会,传之青衿。以其著述而论,个人字帖除外,有《怎样写楷书》、《少年书法》、《祖国的书法艺术》、《书法教学》、《隶书写法指南》、《谈王羲之书法》、《楷书结构》等十余种,都是基础理论方面的书籍。这些文字鞭辟入里,如春蚕抽丝,倾注着先生一生的心血。如果我们结合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背景和改革开放后的书法界是在怎样一种状态下走出低谷的情况看,先生之筚路蓝缕开启书学之功应当在当代书法史上大书而特书上一笔。
先生的书风曾影响了一个时代,衣被了一代人。特别是沈尹默罹难浩劫之后,先生接过了沈老的薪火,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传播书学,使在“文革”风暴洗劫过的书法园林中桃李不绝,有几许青年学子正是借助先生的舟楫,上窥大匠之门,驶入书法艺术殿堂的。
先生生性敦厚平实、风趣随和,是一位极具人文关怀意识的长者。在先生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对权威话语保持着自己清醒的独立思考;不拿腔作势,不居高临下,对弱势群体充满着同情与关怀。他自言起身艰辛,历经坎坷,时时以次自勉自警,成大名后一直以本色自持,从未一日自奉自异于工农以作骄人之色。凡有相求,特别是普通百姓,一概开门相纳,以至户限为穿。躬行艺事,折齿孺子,是先生的写照,也是他终身奉行的圭臬。
感念前贤,意怀风骨。笔者在青少年时代即获识先生,过从之间,时聆教诲,其情其景,宛如昨日。值此先生书法集出版之际,寄诸笔纸,成此短文,隔院桃李,庶几或可一窥夫子之门墙,藉以弘扬先生艺事人品之万一,并伸区区怀念之情。
原文2005年1月发表于上海书画出版社《任政书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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