貺道人周斯澄 发表于 2007-8-24 08:35

專訪陳丹青:關於中國藝術品投資熱潮反思

         專訪陳丹青:關於中國藝術品投資熱潮反思
                         來源:《中國企業家》雜誌


      近兩年,中國幾乎一夜之間直線躥紅,成為全球最炙手可熱的藝術品市場,賣價之高、漲幅之快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這也不再是少數人玩的遊戲,藝術品正上升為樓市、股市之外的第三大投資領域,財富和藝術共舞,熱錢和泡沫齊飛,“非理性繁榮”。
   有西方藝術批評家形象地稱之為“錢講普通話”:“眼下全球資金都涌向中國,鉅額誘惑無處不在,幾乎不會有人忍住不去購買或出售作品。”
      有意思的是,此情此景,卻很難找到商人或藝術家來做一番反思或精神分析,更少有人質疑或有恥感。即便是“老憤青”、敢於批判的陳丹青,在這個話題上也鋒芒略減,“需要審慎”——畢竟談論的是他的藝術同行和朋友以及他自己。但是,他對於一些關鍵問題給出了有趣的描述和清醒的思考:“中國當代藝術品拍賣沒有春天,立即進入盛夏,高溫、爆熱。”“中國連藝術家的品位都充滿問題,此事暫時輪不到買家。”“我沒資格告訴同行如何看待‘藝術、金錢’的現狀。大家都在試圖適應新的狀況。”
   “總之,我們充滿希望,同時,充滿問題。”
   藝術品交易狂歡:亟待審慎的話題
    《中國企業家》:在您的印象中,中國當代藝術熱潮從何時開始出現?有轉捩點嗎?    陳丹青:我被告知,油畫拍賣價驟然飆高大約是2003年。此前油畫拍賣將近十年,成交額遠不及古典國畫與文物。由於“非典”,那年春季拍賣挪到夏天,據說北京人大量購買小汽車也在同年。當代藝術拍賣熱潮則顯然始於2006年紐約索斯比開闢亞洲專場。此前中國人知道拍賣高價都是關起門來自家事,去年忽然興奮了:中國大陸藝術拍品進入紐約,成交額遠遠高於日本。
      十多年前當陳逸飛的畫拍過百萬,大家會有各種“特別反應”,這兩年輿論的反應可能是直接跳到對下一個紀錄的期待。
    《中國企業家》:中國藝術品迅速躥紅、炙手可熱、開價之高、漲幅之快,好事還是壞事?
   陳丹青:既非壞事,也非好事。此事和改革開放一樣,全盤否定或肯定,一味悲觀或樂觀,都不可取。先進國家的既往經驗,歷史上有過的市場規律,都無法準確解釋目前在中國發生的事物。這是亟待審慎的話題。但不論其中多少問題,總比不發生好:我們經歷過水清無魚的時代,所謂改革開放,就是要讓各種事情發生啊。
      但是,需要指出,“藝術繁榮”與“藝術品拍賣繁榮”不是一回事。西方藝術品拍賣在上世紀80年代發生歷史性變化,第一,在世藝術家逐漸進入拍賣,此前拍賣行是死人的地盤。其次,傳統拍賣仰賴極少數世代收藏大腕,全世界不過三十幾位,歐美佔了大半。80年代後,大量企業新貴進入,重金競拍,還有部分亞洲人,日本人就率先創造了當時超高價競拍凡高作品的紀錄。再其次,90年代後出現所謂“炒作”,拍價成倍飆升,因在同期,金融業與畫廊業同樣發生歷史性變化,畫價的人為成分愈形顯著。
   《中國企業家》:當代藝術市場熱潮並非一夜之間到來,還存在哪些推動力量?
      陳丹青:同西方的漸進過程相比,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熱潮可以說起于“一夜之間”。歐美不是。中國“政治波普”作者從成名到發財多少也有近十年,後起的當代藝術家從露臉到暴發,時間短得多,我們需要數據。還有,國內國外的貨幣值、消費量、生活水準,以及整個經濟觀念,差異很多、很大,相似的例子落到細節,又會有諸多差異。       《中國企業家》:誰是下一個破紀錄者?
      陳丹青:我不知道誰是下一個拍賣價格“破紀錄者”。沒有人知道。除非果然如輿論所說,有暗中操盤者,那麼,等事情到了明面,一定又有新的暗盤在運行——我只是猜測。再說一遍:這是需要審慎的話題。我們不是在談好事,也不是在談壞事。
    《中國企業家》:中國將在下個十年成為全球第三大奢侈品市場,古董和藝術品也將被帶動嗎?很多投資者正在從樓盤、股市轉移到藝術市場,短線炒作謀取暴利。
      陳丹青:古董和藝術品正在被驚人地“帶動”。從樓盤、股市到藝術市場,這是美國暴發戶的老故事,我們正在大規模跟進。“短線炒作”則可能是中國的特長,不過改革開放太多事物都是短線炒作短線行為啊。我不知該怎樣理解這種現象,但誰都看見許多中國人富起來,還會更富。至於財富的來路,在誰手裏,怎麼使用,那是另一話題。
   《中國企業家》:追求品位的有錢人越來越多嗎?
      陳丹青:有錢人總在追求錢,“品位”是否因之帶入,也需審慎判斷。目下我幾乎不曾看見有品位的中國買家,多數買家十二分聰明,個別人很有眼光,但那還不是品位——中國連藝術家的品位都充滿問題,此事暫時輪不到買家。
   但我願審慎樂觀:“先富起來”的群體一擲萬金,多少錢被胡亂花了,終於,富豪們開始買藝術品。我接觸不少買家真心誠意追求品位,親見許多有錢人無限嚮往有品位的生活。不論如何,你想想看,二十多年來,有錢人使這個曾經又土又破爛的社會變得光鮮像樣多了。90年代我回國轉悠時,到處還土得一塌糊塗啊。
   《中國企業家》:中國人享受公開競拍,還能在公眾面前炫耀財富,您見過哪些荒唐的藝術消費現象?
      陳丹青:太多了。版面有限,私下談吧。
    《中國企業家》:如果說新貴階層還沒完成從富到貴,尚不具備藝術鑒賞能力,隨著中產階級成長,藝術品市場會變得理性和完善嗎?
      陳丹青:我們的藝術品市場還遠遠談不上“完善”,但正在趨於理性,雖然瘋狂的買家與因素不斷介入,打亂並毀損正在遞進的那點可憐的理性。錢使有些人日漸理性,有些人卻為之更瘋狂。事情一步一步來,一代一代變。我從未忘記自己年輕時是個蓬頭垢面的流民,可是現在大家把我高看成個藝術家,其實我知道自己多麼地不完善。我們目前有“中產群體”,還談不上準確意義上的“中產階級”。
   《中國企業家》:中國藝術市場存在什麼樣的問題?觀念和運作國際化了嗎?虛火過盛,水分太大,畸形繁榮嗎?是泡沫嗎?
      陳丹青:以上問題都是中國式“市場經濟”的頑癥,因為那是“偽市場”。奇妙的是,正是這一切使中國人的觀念和運作逐漸“國際化”。它的啟示可能是:國際化並沒有單一的解釋與途徑,大部分社會主義國家都在巨變,但中國給出了自己的方式,包括“虛火”、“水分”、“泡沫”和“畸形繁榮”等等。
      會有那麼幾家公司玩玩類似的小把戲,別當真。文化市場的性質仍是國家壟斷,政府不撒手,不會發生真正有規模有價值的事。
      中國藝術的商業模式
   《中國企業家》:中國正在發生一場“藝術圈地運動”,畫廊從90年代初五家現在增逾百家,但角色錯位:拍賣行擠佔了畫廊的產品推介和市場定位功能,如何規範?
      陳丹青:中國太多事物需要規範,藝術市場的無序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誰都看得出:正是這種無序帶動大量曖昧的利益,一旦規範,中國許多生意經就得“歇菜”,就得“瞎”。這是眾人樂於見到的嗎?
   《中國企業家》:2008年有大量的展覽和新博物館計劃,范迪安被安排主管奧運村的公共藝術項目,之後會怎樣?
      陳丹青:很好,拭目以待。中國不缺官老爺、投機者與好事者,但嚴重缺乏肯做事、懂做事的人。范迪安可能是主管類似活動的最佳官方人選。他對正在發生的事物具有足夠的敏感與熱情,想做事也能做事。我深知他每做一件事要對付多少體制內外的週旋。    《中國企業家》:過去兩年,藝術家獨創了一個令人迷惑的藝術品市場現象:繞過畫廊,將作品直接送往拍賣行。他們對此是如何思考的?
      陳丹青:各人情況,最好去問各位藝術家。當中國的拍賣市場遠遠超過畫廊市場,尤其當二者都不在西方規矩與格局內運行時,你很難要求藝術家規規矩矩仍然走畫廊路線。“形勢比人強”,其實形勢比規矩強,自然,規矩是人弄出來的,而中國人從來相信人為,不相信規矩。
   《中國企業家》:商業對當代藝術的攀附仍然才剛起步,張曉剛的“天安門廣場”230萬美元,也僅僅是剛開始同步于海外。大多數藝術家,甚至是當紅名人,身價仍比西方同行要遜色得多——儘管這種差異正在迅速改變。一流博物館如MoMa(紐約現代)、古根海姆、泰特現代博物館都尚未讓中國藝術家作品進入館藏級別。至今也沒出現針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成熟的評價。怎樣才能迎來真正意義上的藝術春天?
      陳丹青:是這樣。你都說到了。我們的藝術雖然正當活躍,但整體上的強度、深度與原創性,確實比人家遜色,遜太多了,還不到發昏的時候。儘管中國藝術品市場正在盛夏,“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則很難說是在哪個季節:嚴冬,不像;春天,也不像。正常情況是如四季那般自然,但百年中國文藝要麼嚴寒,要麼爆熱,從未遭遇四季。
      評價當然還早,問題是,只要我們仍在期待西方的評價,我們的藝術仍然是幼稚的。就幼稚而言,中國當代藝術的確是在春天,您瞧初春的柳芽,多幼稚啊。
    “生意好就是最好的藝術”?
    《中國企業家》:藝術家們是市場興旺的直接受益人。鉅額現金涌入對藝術家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們開名車,住豪宅,在多大程度上激勵創作靈感呢?
      陳丹青:要看是誰。譬如劉小東,我瞧著他一年年富起來,開名車、住豪宅,可是他越畫越好,越畫越歡:三峽民工、泰國妓女,最近他跑青海玩靈感了。
      至於那些見點兒錢就畫不好的主,何足道哉。
   《中國企業家》:有些中國藝術家接受安迪·沃霍“生意好就是最好的藝術”的概念,這是誤讀嗎?
      陳丹青:別忘了沃霍說這番話是對著哪些人群、在哪個國家、哪座城市、哪種文化。
    《中國企業家》:有人說,中國藝術家實際上跟中國所有的商人一樣,關心的是在西方真正達成交易,這是真的嗎?
      陳丹青:我早已學會察言觀色,別在同行面前談藝術。
   《中國企業家》:有個做法在東亞司空見慣,卻困擾著西方觀察家:博物館願意把展廳出租給任何有名氣的藝術家辦個展,但沒人對此表現鄙視或質疑?
      陳丹青:利益當前,傻逼才鄙視,傻逼才質疑。讓“西方觀察家”去困擾吧。何止這點小事,西方不懂的事兒多著呢。
   《中國企業家》:藝術品熱不僅是錢的問題,亞洲新貴們希望重新找回曆史,表達愛國主義,並盡可能多、盡可能快地向快速增長的藝術市場學習。
      陳丹青:是愛國主義嗎?可能是民族主義吧。我相信以賽亞·伯林的話,他看出二十世紀之後真正的力量與問題,是民族主義。而民族主義,照他的說法,是無比強烈的追求承認的力量。這話正在中國的有錢人這裡被證實。是的,我願在金錢、在這一切背後,看到更真實的原因。
    《中國企業家》:您認為有希望嗎?未來中國會更專業化和有品位嗎?
   陳丹青:中國曾經有過的專業精神與文化品位,早已喪失殆盡。新的專業、新的品位,近二十多年又冒出來——宋元明清,我們的繪畫藝術高度專業,高度品位;清末民初,上海曾經是亞洲最成熟的藝術市場,十二分專業,十二分有品位。這些榮耀的歷史煙消雲散。改革開放以來,藝術市場出現的大部分事物都是外來的新專業,有待新的品位。譬如策劃,譬如拍賣,譬如雙年展和博覽會——耍弄這些新把戲,以中國人的聰明勤快,沒問題,以中國人的狡詐頑劣,更沒問題。總之,我們充滿希望,同時,充滿問題。
   《中國企業家》:請列舉您幾部作品的拍賣和收藏情況?
      陳丹青:去年紐約索斯比亞洲藝術品拍賣,我的雙聯畫《街道劇園》成交額是120多萬美元,我被告知這是中國繪畫交易突破千萬人民幣的首例——如你所知,這紀錄立刻被此後的好幾件作品超過——《街道劇園》15年前就賣出了,我記得拿到一萬美元。
      我兩年沒送畫參加拍賣了。但不斷有我的畫在各家拍賣行出現,一類是過去四年拍出的畫,被買家二度三度四度五度拋出來,一類是過去近三十年我送給各路朋友的素描和油畫。我很高興老朋友能夠因此賺錢,但他們要價比我自己送拍的底價高出十倍甚至五十倍。買家不是傻瓜,好幾件作品因此流拍。我不在乎流拍,但我自己不再送拍。我的反應一向愚蠢,就是退卻:辭職,走開,不參展,不送拍。
   《中國企業家》:現在對於藝術品的狂熱接近病態了:我們能談論點別的話題嗎?
      陳丹青:我不懂經濟。藝術品拍賣,“拍賣”是主語,不是“藝術”;我也不做生意,拍賣是生意人的事,不是藝術家的事——您沒看出我以上胡扯大致都是“別的話題”嗎?

王羲之书法 发表于 2007-8-24 08:43

楼主辛苦了,内容很精彩

书见恩仇 发表于 2007-8-24 11:42

呵呵,陈丹青也学乖了哈。。。。。。。。。

dou_客龙 发表于 2007-8-24 12:20

真正的艺术家,必然是特立独行的人,喜欢他的画和文章em1 em1

王羲之书法 发表于 2007-8-25 22:49

颇受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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