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叟风流兹不泯 鸿泥雪爪记当年————容庚、商承祚、秦咢生勉学逸事拾遗
文/周树坚小序:南粤沃壤,钟灵毓秀。北接闽湘,南极于海。古有二千余年悠悠信史,近得风气之先,领一代风骚。文苑艺林,才人辈出,明清有以白茅笔蛇走龙飞之陈献章;以诗书倡导民族大义之陈恭尹;晚清有撰《广艺舟双楫》,攘帖气、尊北碑之康南海;以诗书文蜚声全国之陈澧;继有梁启超、商衍鎏、林勉直、胡汉民、朱庸斋、容庚、商承祚、秦咢生、吴子复、麦华三诸辈,可谓“岭南久不逊江南”(龚定庵语)。其辈各以书名持重当时,又淳淳不倦,劝勉后学。南粤书坛,受其嘉惠,蔚有余风。至今众贤子弟,皆领袖书坛,谓为栋梁。时移世易,惠念先贤者日减,几至流风不继。而南粤繁盛,北方贤俊,皆星驰于粤,据其津路。至谓南粤书坛,不过尔尔,岂不痛哉!书协仝人有鉴于此,嘱余忆容、商、秦三老逸事,以彰先贤之节。三师惠我,恩非一日;贤迹钩沉,良足扼腕。故略陈固陋,欣然命笔。
树坚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年幼时便热衷书法。小小年纪,书迹在同辈人中,已略算可观。但由于家境清贫,买不起纸笔。只能以毛笔蘸水在方砖上写字,连买本字帖,都只能以微薄的工资分两个月付款。因此我十分珍惜能接触到书画墨迹的每一个机会,每有展览,必定尽最大的努力去参观。有一次我去参观在文化公园举办的一场古文字书法展览。我拿出纸笔,直立于作品前认认真真地抄写,想用来日后当法帖。旁边的人看见我字写得好,都纷纷走开,不好意思在旁观看。正当我抄得入神,背后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头染银丝、长相清臞,穿着一身白袷的老者,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好好地抄。现在这帖子是你的师傅。回去之后,这抄本就是你的师傅!”我当时深感有理,又埋头抄写。我忽然意识到,这老人可能不是容老、便是商老——我仰慕日久的书坛前辈!与其以抄本为师,还不如直接向他们学习?我猛地回头,踱出几步,环视四周,心下不禁惘然——老者已不知所向……这次的奇遇让我坚定了拜容、商二老为师的决心。我决定不管有多困难,一定要去寻访二老!六十年代的中大,陈寅恪的故居,一所红砖绿瓦的小房子,已被红卫兵搞得乌烟瘴气,成了囚禁“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的“牛棚”!容、商二老便被软禁在里面。当年轻的我靠近的时候,守卫森严的红卫兵立即颐指气使地阻拦。我灵机一动,一把捏起穿在身上的工人衫扬一扬,大声喝道:“我是工人!我有事要问他们,凭什么不能进去?”在工、农、兵行头的年代,我很自然轻松地通过了检查。六七十年代的那场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浩劫,是对中国文化的自我阉割。作为人类精神文化载体的知识分子,其人格与尊严之受践踏也是令人发指的。当我向容老申明来意,要向他学习古文字的时候,“宁跳珠江,不批孔子”而被软禁批斗的容老都显得有些心灰意冷。他喟然一叹,告诫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年轻人道:“现在人人都在写大字报,写古文字还有谁懂?你学又有什么用?”我也不气馁,倔强地说:“是!现在人人都不写古文字。但古文字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如果要考古和研究历史,不懂古文字,又怎样能对当时的情况作考证?所以我要学古文字!”容老先生又问:“你学古文字,谁会用你的?”我紧接着回答:“是,有可能今天不用我,但明天会用我。明天不用我,后天会用我。即使后天不用我,我相信终有一天要用我!”我的真诚与坚定打动了容老。于是容老拿出了他当时身边仅存两部、以毕生精力编撰的《金文编》,要赠予我一部。两部中有一部是容老亲手用硃砂批注的,因用功特勤,书已被翻得有些残破。我一见,当然喜上心头。但师母却说,这部翻得破烂了,你用来学习,还是拿好的吧。因此,我只得拿新的了。从此,我便拜在容老的门下,亲蒙授教。容老虽年事已高,又身体不佳,但清瘦特立,翩翩然有古君子之风。我每次离去,他必定坚持亲自送到楼下方肯罢休。一次险些在楼梯上摔下,幸好我眼明手快,一手把容老搀住。顿时,我冒了一身冷汗!容老住在陈寅恪故居的二楼。一楼便是商老的住所。因此我在认识容老的同时,也认识了商老。商老是清末探花商衍鎏之子,幼承家学,尤善于篆刻与小篆。商老把亲自收藏的一本《峄山碑》送给了我。商老强调,所有学书法的人,都应该学一学小篆。因为书法是以线条为基础。小篆线条匀整如一,是练习线条最合适的字体。所谓“爱之深者,责之必切;望之高者,求之必严”。有一次,一位美国友人向商老求一方印信。精于印篆的商老却有意让我代办。我战战兢兢,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刻,但商老仍不满意。这方印足足重刻了七次,最后诚惶诚恐地捧上,商老才称心如意地送出去了。此前师母也为我求情说,这印也刻得不错,也没有错字,就算了吧。商老却丝毫不为所动地说:“其他人可以,树坚不可以!”可见其要求之严!我在二老的严格要求之下,书艺日有长进。与秦老相识,却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文革期间,我被派到一所政治学校当工人教师,主要教学生书法。我当班主任,因此也得讲政治。我不懂政治也无心谈政治,于是采取了一个很巧妙的回避办法:把课室的大门一关,便在里面讲起毛泽东的诗词。因此在当时培养了一大批热爱诗词和书法的学生。我独特的作风与书法的才艺引起了一位老师的注意。一天,这位年轻的女老师笑着问我:“你认不认识秦咢生呀?你的字写得这么好,风格又这么像他,想不想认识他呢?”秦老是当时以一手爨体驰名海内的大书法家,甚至有北方的老农民扛一袋蕃薯不远千里前来跟他换一幅“秦宝子”,这件逸事风闻一时,传为书林佳话。这样一位大书法家,我慕名已久,焉有不喜上心头之理,当即应允!不巧的是,相约之日是家母的大寿。我匆忙地吃两口饭,便在华灯初上之时早早地在海珠广场的十路车站等她。女教师如约而至,出人意料的是,刚入秦老家门,里面走出一位老者,她冲口便叫了一声“爸爸”!——这个人便是秦老!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跟秦老的千金居然是同事!我把自己的作品拿给秦老指点。秦老说:“字是好字,是聪明字!但基础不够。你得从头学!”于是,我在秦老的指导下,从头再学习楷书、行书、篆书和篆刻。正是在这三位名师的淳淳教导下,我才一步一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才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直至今时今日,提起几位老先生时,我无不肃然起敬。在我当区长的时期,还专门请托著名雕塑家曹崇恩先生为三老铸像,好让后人能够一睹英颜,以表缅怀之思。我在每一次展览中,都要先摆出三老的头像,然后再挂自己的作品。时下书坛对这做法不甚理解,薄有微词。但我敢很坦诚地说,我摆三老的头像,不是搬三位老先生来作挡箭牌,而是表示我对老师的尊重。三位先生对我一生影响甚大,没他们三位,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就!这是一种传承、尊重,这是中国文明特有的尊师精神!因此,我又想到了当下浮嚣矫怪的书风。我认为,文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日复一日的积累,甚至是代代相承才能建立的。因此,五千年根基的中国文化特别讲究传统、师承。时下不少年轻人正是缺乏这种精神。搞艺术的人学习一段时间便妄图创新,只求形式,不问优劣,有些甚至是强词夺理的……尊师重道,讲究传承,从传统中汲取营养,这是中国文化里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我曾以相同的观点与同侪们交流,他们莫不对流行书风抱着与我相似的态度。当下狂怪书风甚嚣尘上,究其原因,无不是喧嚣浮躁的时代使然。传承文化,不仅仅需要天资与勤奋,更需要一份尊重与坚持。在这个关口,重温先贤往哲的嘉行懿德,便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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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
在海南坡公书院曾拜观秦大先生的字。谢谢作者。 {:1_277:}{:1_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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