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樵 发表于 2011-2-10 19:48

读帖观魏晋文人生活之趣

读帖观魏晋文人生活之趣
蒋勋
 汉字书写到了魏晋之后,行草在文人书风间成为主流,形成对正方汉字结构的颠覆。汉隶、唐楷,代表了官方诏令文字的庄严;行草则游走于文人书信诗稿间,有一种从世俗规矩礼教解脱出来的潇洒自在。

  魏晋文人的“帖”,是日常的书信,是简单的问候,是赠送三百个橘子时附带的一纸便条。

  《平安》、《何如》、《奉橘》

  王羲之留下的“帖”,原来多是他写给朋友的短信。因为信上的书法太美,看完后舍不得丢弃,存留下来,经过一代一代“临”“摹”,变成练习书法的“帖”。

  保留在台北故宫的“奉橘帖”,原来是三封信,经过“临”“摹”复制之后,被装裱在一起,裱成手卷,前面有宋徽宗瘦金体书法的题签“晋王羲之奉橘帖”七个字,也盖了宋徽宗的收藏印“宣和”“政和”。

  这三封信第一封是“平安帖”,是给朋友的回信,一开始说“此粗平安”——这里大家都还好。因此被称为“平安帖”。

  这封信行草兼具,写得很自由,“当复”由行变草,草书的“复”两笔写成,流荡自在,非常漂亮。

  第二封信字体比较恭正,一开始有“不审尊体比复何如”——不知道阁下的身体最近好吗?“何如”两个字就拿来定明这封信为“何如帖”。

  王羲之说“迟复奉告”——回信迟了,因为“羲之中冷无赖”——“中冷”是觉得人生虚无,心中对一切都没有热情;“无赖”是“百无聊赖”,什么事也不想做。

  今天“无赖”是骂人的话,王羲之嘲笑世俗名利追逐,用“无赖”说自己的心境。

  “奉橘帖”是送橘子给朋友附带的一纸便条。告诉朋友这三百个橘子是霜没有打过的,很难得。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总共十二个字,是精简的简讯文体。

  《鸭头丸》

  许多年来,很喜欢读帖。有时候不是为了书法临摹,只是读,没有什么目的,把晋唐人的帖拿在手上把玩。

  二十几年前,常在台静农老师家喝酒。喝了酒,他喜欢谈“帖”,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谈,没有章法。

  有一次,也是酒后,台老师拿出一卷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指给我看,说“就这么两行”。

  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再加一句,“也不见怎么好”。

  王献之“鸭头丸帖”是传世名作,光是上面大大小小的帝王玉玺、收藏印记、名家题跋,就够吓唬人的。一旁正襟危坐初来台老师家的年轻硕士班学生显然愣了一下,对老师这么一句“也不见怎么好”不知怎么接腔。

  我读帖的经验很感谢几位老师,其中印象最深的两位就是台老师和庄严老师。

  他们读帖都喝酒,喝到酒酣耳热,谈起帖来,与平日谨严学者的严肃完全不同。“酒”加上“帖”,使他们更像诗人,不像学者。他们酒后谈帖的语言,也不像论文,更像《世说新语》,有一搭没一搭的手札笔记,连诗的格律做作也没有,只是平白日常的短讯,却贴近生活。通过他们,我似乎更了解了魏晋。

  硕士班学生拘谨,台老师自顾自喝酒,我就跑去读帖。

  “鸭头丸帖”收藏在上海博物馆,台老师给我们看的是日本二玄社制作的复制品。二玄社复制古书画很专精,几可乱真,有老师傅的眼光和手工,现代电脑分色科技的复制也还是望尘莫及。

  “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十五个字。

  “鸭头丸”是一种丸药,医书上说“治湿热,腹肿”。

  王献之的帖常常提到药,有名的“地黄汤帖”里提到的“地黄汤”也是一味药。

  “帖”多是朋友间互相问候的短信,很容易问到“天气如何”“身体好不好”这一类的话。回信的人也自然回答“快雪时晴”(下了雪又放晴了),或者“鸭头丸故不佳”(抱怨丸药不好)这一类的句子。

  传统知识分子受儒家影响,言必孔孟,记得从小教科书里选读的文章都是《正气歌》、《陈情表》。人被逼到绝望之处,发扬出“忠”与“孝”的惨烈坚贞,十分感人。但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太多机会完成那样壮烈的“忠”与“孝”。

  《正气歌》是要亡一次国才能有的文章。从青少年天真烂漫年龄就开始背诵《正气歌》,总潜藏着做不成“烈士”的遗憾与悲哀。

  庄严老师与台静农老师是经历过“亡国”的,然而在长达三四十年南方的岁月,他们喜欢的文字似乎不是《正气歌》,而是南朝文人彼此问候的短信。

  我喜欢欧阳修对“帖”下的定义:“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

  “帖”是书信,是生死流离之间留下的一些小小记忆,“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欧阳修语)。

  公元三一一年,永嘉之乱,山东琅琊王家在战乱中逃到南方,那时候王羲之大概十岁左右。他的《快雪时晴帖》二十八个字只是记忆了南方岁末某一个冬天大雪过后的放晴。

  幸好有“帖”,酷暑挥汗,“鸭头丸”虽然不佳,“当与君相见”五个字还是韵味无穷。

 《肚痛》、《苦笋》

  到了唐朝,在严格的楷书建立规矩的时代,“帖”的传统也并没有断绝。

  张旭著名的“肚痛帖”,诙谐可爱,在唐宋古文与楷书的规矩之外,另辟了一个不被拘束的文体书风。

  “忽肚痛,不可堪。”——忽然肚子痛,痛到不能忍受。

  “不知是冷热所致,取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不知道是受寒还是上火,服用了大黄汤,对冷热两种病况都有用。

  这样的文体是无法被选入《古文观止》的,却很像《世说新语》,传承了魏晋文人的俏皮佻达,也传承了“帖”的平易亲切。只是生活真实小事,绝不掉书袋,绝不卖弄学问,也绝不空谈国家历史大事,恰好颠覆了同时代“文以载道”的伟大主流。

  这是“帖”的传统,它长期被正统文人忽略,却和美丽的书法线条结合,传承在一张小小的纸上。

  怀素的“苦笋帖”连同姓名只有十四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

  是写给朋友的短信,告知笋和茶都极好,赶快来,署名怀素。

  成为名帖,是因为书法。小小纸片上盖满大大小小帝王收藏印记,容易让人忽略了文字简单到一清如水,叙述的事情也简单到一清如水,似乎偷偷暗笑,不知道为什么知识分子都有那么多悲愤抱怨痛苦,浓眉深锁,嘴角向下。

  “帖”把“天下兴亡”的重责大任,四两拨千斤地轻轻转回到生活现实里微不足道的小事。

  “帖”用正楷书写是不恰当的,正楷还是留给文天祥的《正气歌》,或韩愈的《师说》。

  “帖”有一点调皮,有一点小小得意,有一点百无聊赖的茫然或虚无,不想长篇大论议论是非,只是想回来做真实的自己。

  “帖”要逃逸,要飞扬,要从虚假概念的世俗礼教里解放自己。

  张旭、怀素的“帖”,用狂草书写,甚至拒绝了一般人辨识的意图。

  “帖”最终只是回来做自己时欢欣地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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