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艺公社

 找回密码
 快速注册

快捷登录

搜索

正在浏览本主题的会员 - 0 在线 - 0 会员(0 隐身), 0 游客

  • 只有游客在线
查看: 1236|回复: 0

从天亮到天黑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8-2-25 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快速注册

x
从天亮到天黑

文/冉正万


    天还没有亮我就醒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某些方面我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可我的膀胱对尿液的压迫却越来越敏感。六点钟我起床屙尿,回到床上就再也睡不着了。按照昨天晚上的计划,我要在十点才起床,我怕起床早了没什么事做,那是非常难受的。带来的书已经看了几遍了,再也不想看了,我现在最想看的是报纸,怕是去年的都行,怕只有屁股那么大一块都行。我带来的书是尼采的《瞧!这个人》,尼采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他的哲学观点,我的理解力往往望尘莫及。而最重要的是尼采经死去九十九年了,我想看的是活人的消息。
    我是学地质专业的,为了写作,已经好几年没搞本职工作了。队上项目突然增加,缺技术人员,我不得不“出山”,领导安了个好听的说法:这也是体验生活嘛。
这是一间农舍,梁上挂满了玉米棒,地上到处是耗子屎和被耗子咬碎的玉米。屋子的一角有一只灰尘白糠的屯箩,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每天晚上都有几个耗子在里面载歌载舞,我找了根三米长的竹杆,不时拍它们一下,让它们安静片刻,要不然我根本没办法入睡。房东是两个老人,男的68岁,女的73岁,他们之间的交谈往往让我不知所云。我住的这间屋子是他们儿子媳妇的,但从板壁上贴的画报来看,里面至少三年没住人了。他们到遵义打工去了。
    既然醒了,再蜷在床上也不舒服。在起床的同时我决定好了,今天下山去打个电话,问能不能回去,天晴了再来,天不晴我什么也干不成。雨已经下了十几天了,这种黔北特有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地上湿漉漉的,树上草上湿漉漉的,没有一个地方干爽。
    但我还不能一起床就走,走到有电话的小镇至少要两个小时,我只有吃了早饭再去。我在房东家搭伙,他们一天只吃两顿,早饭十点钟,晚饭下午八点钟。
    临行时,房东老大爷说要给我装两个“防滑链”,因为路上滑得很。他找了一束稻草,搓成一个草圈,然后叫我套在皮鞋上。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上贵阳下四川都要戴防滑链。
    这副“防滑链”虽然外表难看,但防滑的效果的确很好。
    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我不打这个请示电话就回去,他们会对我怎样?可这种问题是想不出结果的。他们也许会批评我目无组织,也许会扣我的工资,也许会因此叫我下岗。现在像我这种老实听话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要他们出野外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他们都有自己的办法对付领导。不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我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好职工好青年,我想我打这个电话主要是提醒他们,暂时回去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出乎我的所料,我得到的回答是绝对不允许回去。即便干不成也要呆在山里!这让我既气愤又吃惊。
    有一句话叫夹起尾巴做人,这句话说的就是我。我心里不高兴,可我什么也不敢说。
    往回走的时候,我觉得我像那些想儿子的人家生下来的丫头片子。
    经过一个村子的时候,两条狗凶恶地向我扑来,我叽哩哇哇吼起来,手舞足蹈,失却人声。事后我想,如果当时有一台摄像机把这短暂的一刻拍下来,一定会让许多人笑痛肚子,而我自己则会羞愧难当。
    我在地上乱抓一把,什么也没抓起来,恶狗却连忙后退。当我终于抓到一块石头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吼了一声,那两条狗便乖乖地缩到他脚下摇头摆尾起来。他把它们唤进狗窝,然后把门关了起来。趁他唤狗当儿,我悄悄把手里的石头丢在脚边。他的确长得虎背熊腰,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有点某些小个子男人一样的卑怯和狡黠。他脑门非常宽广,一大片头发不知去向,是一个秃顶大哥。

    你是勘察高速公路的吗?


    是呵。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很得意地说。
    我讨好地傻笑了一下。他问我是哪个地质队的,我告诉他是省建筑地质队。
    进屋喝杯茶嘛。
    不渴呵。
    不渴进屋坐哈儿也可以嘛。
    我还要上山去。
    上山去干什么?这个烂天,什么也做不成。
    老天爷的脸皮真厚,下了这么多天了。
    回到山上的确什么也干不成,最恼火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就坐会吧。
    进了屋,秃顶大哥安慰我说,你要不是因为工作,会到这个山旮旮来么?既然来到这个地方,连茶也不喝一杯,这像话么?
    我嘿嘿笑。听他的话,好像我不喝这杯茶,他会感到不像话,连我也有点不像话了。
    一大罐苦丁茶,上面蒙了一层绿阴阴的茶膜。秃顶大哥要给我另外泡细茶,我说不用不用,我最喜欢喝苦丁茶。我一边说一边抱起茶罐喝了两口,其实这种茶我从没喝过,茶水刚流进口腔,我就感觉那种苦味像钻进肉里去了,连牙根冒出来的口水都是苦的。
    不断有人进屋来好奇地打听我是谁。秃顶大哥对每个人都认真介绍一番,好像我们经是非常了解的朋友。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出来了,秃顶大哥在村里是一个小包工头,最大的工程是修了一座水库,最小的工程是修了一条二十米长的围墙,不大不小的工程有厕所、石拱桥、烟囱、猪厩、牛厩、马厩等。他是一个能干的人。而其他人则是村里的农民,说到栽油菜,上公粮,猪崽牛崽,就有点喋喋不休。说到我所勘察的那条高速公路,他们说出来的话又有点可笑。他们问我挨近公路的土地还种不种,修路的时候放炮打烂了房子怎么办,到时候可不可以让他们去做小工?每个问题都是秃顶大哥替我回答的。回答前他总是手一挥,说他们什么也不懂。他的回答也不一定对,但我也不纠正,一屋子的人都服气地点头。看得出,秃顶大哥在村子里有点威信。
    茶水灌下去,膀恍像正在加气的轮胎一样,越来越满。我想到半路上去如厕,我知道乡下没有专门的厕所。可我刚站起来,秃顶大哥就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走什么?进都进屋来了,不吃饭就走像什么话?
    我说,不了。
    秃顶大哥说,大家都是出门人,还客气什么?他拉开侧门,里面是厨房,灶上的木甄热气腾腾。你看,饭都熟了。
    我暗自揣想,秃顶大哥这么热情,是不是想通过我承包点工程?可我仅仅是个搞公路地质调查的普通技术员,什么也帮不了。何况这条高速公路什么时候修我都不清楚。可他不主动问我,我又不好明说。有一句话叫吃人嘴软,我想这句话说的肯定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秃顶大哥的女人和儿子把饭摆上桌。我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小时前我和他们都还互不相识,现在却坐在一起吃起饭来。反过来讲,这于我也是一个奇迹。那些来看稀奇的人见主人家摆上饭,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一会来我家耍哇。
    好好好。
    他们的神态和言语使我心里暖暖的。
    秃顶大哥倒了两杯酒,是他自己泡的药酒,颜色和浓茶差不多,味道有点酸,但喝起来很顺□。我告诫自己,可不能喝醉了。
    果不出我所料,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那条高速公路上来。秃顶大哥十七八岁的儿子说,到时候要是能包点工程做就好了。秃顶大哥说,你懂个屁,那么大的工程,你一项也包不下来,送给你包你也包不了。儿子说,又不是要自己亲自去做,包到手了找人做不就行了?秃顶大哥说,你以为只要两片嘴巴就包得下来?我看你那两片嘴巴只能包饭!儿子不服气,秃顶大哥又说,包这些工程,好多钱都必须由承包人自己先垫着,工程验收合格后才能结帐,人员工资、运输费、材料费,你有好多钱来付哇?秃顶大哥看着我,我忙点头,心里却惭愧不已。我发现在这方面他比我懂得多。秃顶大哥的女人说,去挖泥巴总可以吧?我想挖泥巴应该是行吧。秃顶大哥哈哈笑起来,他说,你去挖泥巴?你的锄头有挖土机的大吗?你挖一天,它一锄就挖了!说得大嫂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讨好地说,大哥真是见多识广呀。他举起杯子说,来,老弟,我们喝。我说,大哥我不行了,我要醉了。他皱着眉说,你是不是怕我没酒?我泡了一大坛,三十斤,你尽管喝。他叫儿子把茶罐里的茶水倒了,再去打一罐酒来。我忙说,我真的醉了,我只有这么点出息。他笑着说,喝吧,慢慢喝,醉了好睡觉。他儿子已经打酒去了。
    从秃顶大哥家东摇西晃地出来,我感觉自己还很清醒,感觉自己还能喝,可眼睛看着干处踩,却总是踩在稀泥汤里。我骂起来,日你妈,这路上有鬼。我的皮鞋不一会就变成了一双肥大的泥鞋,裤管上的泥巴像瓦桶布,但我的情绪很好,当我又一脚踩在水凼里,我便嘿嘿笑。地里一个栽油菜的妇女看着我,她自言自语地说,城里来的人走不成这乡下的路。我又嘿嘿笑起来,乡下人真幽默呵。我这一笑便笑出声音来,可笑声一出来,肚子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往上面冒,于是我忙捂住嘴,继而捂住整个面部。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
    回到山上,房东下地去了,这山坡上没有几户人家,但没有团寨生活的习惯,是各自为政,依山而居,显得很冷清。一团黑箐箐的翠竹中间包裹着一架瓦房,像一只巨大而又懒惰的动物。我钻进被窝,舒服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站在一个大村庄的山坡上,看着村里一个叫“硬面”的人正在处死一个刚出生的畸形儿。
    他把那个如熟睡一般的婴儿托在手掌上,像托着一个热乎乎的馒头。
    在许多人的注目下,他把他放在一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
    负责把村里刚出生的不健康的婴儿处死,这是硬面的工作,因此年轻的母亲们又怕他又恨他,但谁也不好说什么,因为这是他的职责和特权。
    我心里咚咚跳,总觉得那个婴儿没有死。但硬面那杀气腾腾的形象让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不敢做。
    有一天,硬面发现以前没有处死的婴儿也有某个方面的畸形,于是他又处死了一批孩子。
    继而他发现村里一批少年也有某些方面的缺陷,比如说话结巴、眼睛斜视、爱流鼻涕等等。他宣布,这些孩子将要被处死。
    最后,村子里比硬面岁数小的人都被处死了。他开始分析自己,发现自己原来在思想上也是个畸形者。他得出结论,其实任何一个人都有某些方面的缺陷。他觉得只从外表上去区分一个人是否畸形远远不够。他苦恼不堪,于是准备自杀。
    梦到这里——我还在梦中——我发现以上这些情节是我正在写的一篇小说。我激动不已,心想这样的构思太出色了,故事本身有一定的前卫性,我要把它寄到某某杂志去,我相信一定可以在那上面发表。
    我铺开纸开始给某某杂志的编辑写信,告诉他这篇小说的源头是因为我从尼彩的书上看见这样一句话:与其让畸形儿活在世界上受苦受难,不如趁其刚出生就置之死地。信写完后,我回过头认真看这篇小说,发现有好多地方不合常规,不合逻辑,我心里陡然慌张起来,但我一边看一边安慰自己,只要认真修改,把长句改成短句,会让编辑满意的。我试着改一句,左改右改都不舒服,不禁绝望起来……
    就在这时我醒了。是房东大爷把我叫醒的。
    我不高兴地说,我的小说还没改好呢,你一叫我什么也找不到了。这话我是在心里说的,他没听见。别看他六十多岁了,耳力可好得很。
    大爷告诉我,有人从镇上给我带了个包裹回来。我从床上跳起来,连衣服也没穿。大爷问我,你自己也去赶场了,你不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
    果然是一个大包裹,还有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是从邮局寄来的。
    我先打开包裹,是一件毛衣。我激动起来,回忆着妻子的种种好处,觉得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平时怎么就没有在意呢?里面有一张纸,是五岁的儿子给我写的信。只有两句话:
    爸爸,给我带一点草种和花种回来。
    早点回来,儿子想您。
    我知道这是妻子捉住他的手写的,可我还是感动不已。眼泪一下涌上来,来不及阻拦就滚出来了。
    打开牛皮纸信封,是妻子转寄来的99年第10期《山花》,上面有我的短篇小说《露草珠花》。再也没有比收到刊有自己作品的杂志更高兴的事了。
    同一期还刊有徐坤、石钟山、徐小斌、李洱等当红作家的作品。我想我的名字虽然和他们排在一起,但他们肯定谁也不会想到,我会一个人在这山坡上,大块大块地吞咽着阴雨和山坡给我制造的孤独和寂寞,我会一个人穿着上了“防滑链”的破皮鞋在乡村路上巴嗒巴嗒巴地走,会一个人钻进一个农民家去喝酒,会捧着这本《山花》胡思乱想。
    我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阶沿上读石钟山的小说。
    我从来不读自己已发表的作品;因为它们的缺陷我早已知悉,再读它们我会有一种蒙羞的感觉。可我做不到像硬面那样,趁它们还没醒世通通把他们枪毙,而是想方设法寄到杂志社去,希望得以发表。从这一点可以推断,我永远成不了大作家。而近段时间以来,我对写小说有一种“沮丧”的伤感,克利斯朵夫的舅舅高里弗特烈说,已经有供人们在各种时刻唱的歌了,所以再也不需要什么写出来的歌。那么小说呢?有一次在云南开笔会,在河边玩的时候一位朋友指着一河滩的鹅卵石说,自古以来,人类写出来的小说怕比这些鹅卵石还多。我们哈哈大笑,指着大块的鹅卵石说,这是长篇,指着沙砾说,这是短篇小说。是啊,世界上的小说已经够多了,各种题材各种手法,各种文化各种语言,应有尽有,三辈人不歇气也读不完,还写出来有什么劲?
石钟山的小说是部中篇,还没读到一半,天色便把书上的字抹成一团。因为山上雾大,雾里又夹着雨,因此山上比山下黑得早。
    我把《山花》卷成一个圆筒,当作望远镜对着远处了望。从圆筒望出去比凭眼看去好像要亮一点,清晰一点,从理论上讲这是不可能的,可我所感觉到的如此,我不知道这如何解释。
    天色进一步暗下来,百米远的树子也像一团黑影。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来到野外后,我发现深呼吸是吞咽孤独最有效的办法。山上的空气无疑是最新鲜的。我深吸了儿口,躁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如粉如丝的雨也被我吸进肺里,一大团大团的黑暗也被我吸进肺里。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2-25 13:58 编辑 ]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快速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本站网友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不代表书艺公社的立场及价值判断。
网友发表评论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各项有关法律法规;尊重网上道德,严禁发表侮辱、诽谤、教唆、淫秽内容;
承担一切因您的行为而直接或间接引起的法律责任;您在书艺公社论坛发表的言论,书艺公社有权在自身所属的网站、微信平台、自媒体等渠道保留、转载、引用或者删除;
参与论坛发帖及评论即表明您已经阅读并接受上述条款。

·版权所有2002-2019·书艺公社网(SHUFA.org) ·中国·北京·
Copyright 2002-2019 SHUFA.org, All rights reserved.
电子邮件:shufa2008@126.com

甲骨汉字对应表 | 说文解字注速查表 | 繁简字转换表 | 干支公元对照表 | 岁时表 | 常用礼语 | 中国历代年号速查表
广告服务 | 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