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抵达真实

如是如是

                 如何抵达真实
                                       
                                        文/冉正万

    如何抵达真实？这是个看似简单却又非常复杂的问题，我认为它是对作家叙事能力最大的考验。这个世界如此宽阔、如此巨大、如此生气勃勃，如此具象，同时却又如此飘浮，如此斑驳陆离，如此支离破碎，如此难以琢磨。这两者都给抵达真实造成了非同寻常的困难。
    我说的真实不是“眼见为实”的真实，而是感受和感知的真实，真实的镜像不是眼底，而是在心底。与此同时，这种真实还必须具有客观性。真实性和客观性应该是作家最起码的伦理和道德，因为它决定了作家内心世界的广阔度和包容度。
    现实世界是真实的，人的感受也是真实的。现实世界只有一个，人的感受却千差万别。这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产生那么多试图描述它们的作品，这些作品多到有如长江黄河的沙粒，但这个世界远远没有被描述清楚，远远没有被文字穷尽。这正是文学存在的理由，同时也是它永不衰竭的动力。
    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世界文学，那种将现实生活生硬地搬到作品中的做法，显然已经越来越受到冷落和置疑，因为这种生硬的叙述并没有把世界的本质反映出来，相反，它恰恰在很多时候遮蔽了、甚至歪曲了生活的本质。
    每个写作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认为自己所表述的一切是真实的。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提出一切以人为本，把人从中世纪的神学枷锁下解放出来开始，文学领域就在为寻找真实的句子而努力。塞万提斯对骑士小说虚伪性的否定，用《堂·吉诃德》这部巨著建构了他感受中的真实，从而把欧洲长篇小说推到了近代小说的边缘。浪漫主义大师们有感于古典主义形式的单纯，从而选择了注重艺术效果，注重人物形象，注意概括历史等等手法，写出了大批让人震撼的浪漫主义经典。到了二十世纪，罗曼·罗兰、艾特玛托夫、斯坦贝克等等看到浪漫主义对现实的回避而开辟了现实主义的这条波光汹涌的大河。现实主义是对浪漫主义的否定，同样，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也是对现实主义的反叛。自然主义否定典型化。象征主义与唯美主义又反对自然主义镜子似的实录，主张动用隐喻和象征，将生活虚拟化，甚至主张描写直觉和下意识活动。象征主义认为，现实世界是虚幻的，只有内心感受才是真实和美的，文学应该摆脱描写外界事物的倾向，努力写出“内心的真实”。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普鲁斯特、伍尔芙为此在各自的领域成了一代宗师。这些大师们，他们为我做出的榜样，是他们在他们的时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些句子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真实性和客观性。
    中国很多作家都以扛着现实主义大旗为荣的，这和小说这一文体在中国发展的历史有关，伟大的俄罗斯文学成了我们景仰和难以超越的高山，欧美的后现代又险些让我们误入歧途。今天的现实主义和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已经有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一是叙事结构的新变，二是对现代性的借鉴明显增加了，三是对想象力的倚重越来越成为作家实现文本的丰富性的手段。
    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希望通过这些“句子”穿越现实、抵达人性最隐密的真实之处。这是一种费力的、有难度的写作，其难度之深远远不是知识的积累、文化认同等等可以解决的，但我喜欢有难度的写作。我力求做到，始终将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置于叙述的中心地位，以此观察他们的生存境遇和由此产生的种种精神力量。同时还想在叙述和结构上有所创新，期望叙述的速度和长度与结构达到某种统一，让它们有一种互补关系。
    比如，不久前我在延安东路过马路时，看到一个乡下人，大约70岁，我们都在等红灯，等了一会，绿灯终于亮了，我正在想要不要扶他一把，叫他快点过去，因为那个绿灯的时间很短，回头一看，他正在往回走，举着右手，走到一棵树前，他往树上揩了几下。我明白了，他在擤鼻涕，擤了不像我们用纸巾擦，而是找了一棵樟树，把他揩在树上。他这个动作在乡下很自然，很随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我想到，如果我是他儿子，看到他这个动作我会怎么样？会不会觉得羞耻？会不会为他不讲卫生感到脸红？会不会担心有熟人朋友看到这一幕？两个月后，我把想到的一切写了出来，小说的名字叫《带父亲洗澡》。我思考得最多的，是作为儿子，对年迈的父亲一生中的某些事到底有什么感受，应该如何判断，时光对这一切又将如何检验？
    毫无疑问，这个故事里有很多真实和客观的东西值得深究，只不过作为一篇小说，只能让它承担它最应该承担，和只能承担的东西。我这样写，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是那是我熟悉的东西，是对平时一鳞半爪的、对生活的感受的集结。
    人们在谈论一些现代文学时，喜欢津津乐道的是他们诡异的写作方法。比如《百年孤独》，作者把现实与神话，传说、梦境等等杂糅变幻，打破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人间与鬼域的界限，从而使人物置身于更广阔的天地中，使人物和事件具有超越时空的力量。有不少人跟这股风，以为这才是最好的小说。其实，这部小说之所以成功，是因印第安人看这部小说时的感受和我们完全不同，在他们眼里，这些神话传说、和那些荒诞不经的描写，恰恰是印第安古老的文化最真实的反映。作家为了表述这个真实不得不这样写，运用其他手法反而会显得不真实。跟风小说当然不可能达到这种真实，只能是拾人牙慧。
    我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文化的认同感同样重要。
    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我觉得抵达真实性和客观性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切入点的问题。比如一个新闻事件，切入点不同，其真实性和客观性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反差。为什么很多报纸总是让人觉得虚假单调，正是因为在意识形态的指引下造就了大批没有独立思考的新闻从业者。出于国家政治的需要，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手段。但文学写作显然不能停留在事件的表面，而是应该寻找事情的本质。这是一种带着学识和真知灼见的寻找。二是切入的深度问题。这个问题不言而喻，因为切入的深度有多深，文本的表现力便有多强。三是这一切必须是大多数人共通的。这种共通性主要体现在对事对物要有正见，不要有邪见。读了《静静的顿河》，我有这样的感受：中国在同样的时代发生的战争，远比俄罗斯长，为什么我们没有产生《静静的顿河》这样的巨著？最关键之处就是肖洛霍夫没有邪见，无论葛利高里是在卫国战争中，还是在内战中，甚至沦落成叛匪，作家都是怀着巨大的悲悯情怀去写他的生存境遇，而不是去谴责他的选择是否正确。反观我们的写战争的作品，大多不是写战争中的人，而是写战争中的战争。往深处说，是写作者缺乏写人的勇气，是我们不懂真正的爱和恨，是我们对权力的胆怯和惶恐，这一切已深入骨髓和血液，成为一种集体的无意识的遗传基因和密码。在这种情况下，真实性和客观性首先泯灭了，作品的深刻性自然就被消解了。
    普希金说过一句话，“他们活得太匆忙，来不及感受”，这话从他说出来直到永远，似乎可以用来描述任何一个当下所处的时代。对普通人而言，谁也不可能让他们慢下来好好感受。但写作的人，不仅要慢下来感受生活中的一切，还要客观地说出这一切，那么，如何抵达真实永远值得思考。

[ 本帖最后由 如是如是 于 2008-2-23 11:14 编辑 ]

秋蝶

“真、善、美”是每一个艺术领域追求的至高境界。

抱玉儿

很喜欢这个题目！

如是如是

原帖由 抱玉儿 于 2008-2-25 10:36 发表
很喜欢这个题目！

em13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小生无时无刻不作渭水姜尚之想，em5 你老人家终于来啦！

天外天求铭

em13 em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