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收藏,文化或财富——专访马未都
盛世收藏,文化或财富——专访马未都 来源:《读者》作者: 一盈 乱世藏黄金,盛世兴收藏。马未都火了。 电话打过去,立刻听到那边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侧耳倾听,几乎全是预约采访。心中暗笑: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关于时代,马未都心存感念:“我的年龄卡得可丁可卯。”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是中国古董收藏的谷底,于是他“狂收暴敛了10年”。接下来的10年,收藏飞速升温,而他早已收得“盆满钵满”。所以不难理解,他意味深长地说:“感谢生于这个时代。” 时代造就英雄。然而英雄的出现,仅仅归于时代? 以马未都为例。“五一”期间,先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全国签售。这次他依然携带“秘密武器”——一枚定制的电子章。以盖章代替签名,有人骂他“讨巧”,他风轻云淡地说:“不介意。” 树大招风,何止于盖章?譬如《青花瓷》,譬如“床前明月光”哗众取宠也好,治学严谨也罢,尽管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水平,但翻翻他的书,你会发现这种“较真”无处不在。 问他:“你一向都如此较真吗?” 他不动声色,面无表情:“是的,天性如此。正因为较真,我才可以把事情做到极致。” 如果深谙收藏,那么你便明白,沉浮于这潭深水,“面无表情”便是最大的表情。 极致,于马未都而言,非指“百家”,而喻“观复”——这个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家私立博物馆。参观“观复”于初夏晌午,空气燠热。馆址偏远,辗转许久,才于参差杂乱中寻至一处低调院落。竹门极狭,一块拙石把门,石上有题词:观复。“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是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引用于此,意境悠远。 开了门,别有洞天。博物馆占地8亩,会所形式,院中有绿荫、草坪、流水、碎萍,还有郁郁爬植沿着楼壁顶棚恣意伸展,井然有序,满院清凉。 “一切全是马先生亲自设计的,就连这满院爬山虎,都是他拿着铲子、胶带亲自设计的攀爬路线。”工作人员详细介绍,“先生的认真,少有人及。” 几许客观,几许主观,不辨。进入馆内,不防满室华美扑面而来,恍若时空交错,令人屏息凝视。入口一壁鎏金壁画,参照元代永乐宫《朝元图》,各路神话人物安详、辉煌而飘然。右边是陶瓷馆,汇集唐朝以来各代陶瓷精品。家具馆有红木厅、紫檀厅、黄花梨厅、鸡翅木厅。数百件价值难估的明清家具按古式布置,忠实还原古人生活方式。 还有工艺馆、门窗馆……一件件古物静默着,被岁月包裹,生命无言,却宛若大道。金钱在历史面前,无足轻重。 不是周末,仍有不少参观者。“《百家讲坛》是转折,现在周末平均有两百多人参观。但之前,一个月也不见得有十来人。”工作人员回忆,“坚持了11年,惨淡经营。” 现在好了,车马盈门。访者不再局限于以前小范围的收藏圈,而是无限扩大。 然而,困惑亦滚滚而来。比如此时,一对受《百家讲坛》“蛊惑”的四川夫妻抱着自家宝贝千里寻“马”,不想被馆员拦住,吃了闭门羹。“马先生鉴一件收300元,没有预约收400元。太贵了,承受不起,要留够回家的路费,所以算了。”汉子无比懊恼。 “何不找收费便宜一点的专家鉴定?” “不,我们只信任马未都。” “会不会心有不甘?” “不会。是不是宝贝,我们内心清楚。” 矛盾而诙谐,民间收藏者的心态由此可见一斑。“收费已经很低了。很多人认为让专家看一眼收几百元接受不了。不是‘一眼’值多少钱,而是要知道,专家这‘一眼’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与磨炼!”馆员解释,略抱不平。 类似的事太多。“登坛”本为文化,不知不觉中,几乎人人都谈起了收藏。乍一听到目前中国收藏人数已达7000万时,马未都吃了一惊:“有这么多吗?” 那天去洗脚,修脚姑娘开心地拿出一块玉让“马叔叔”鉴定。是从潘家园买来的,3000元。玉是真的,但却令久经沙场的马未都震撼良久:“有点不可收拾。这件事情往大了说是文化的诱惑,往小了说是全民忽悠。” 那么,文化与忽悠,支点在哪里?或许,不仅马未都,每个有文化责任感的中国人都应该考虑。 面对收藏的最高境界“过我眼,即我有”,马未都坦言:“不敢说已达到,心态却平和许多。” 犹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一家电视台到家里做节目,录音师失手打碎一件摆在桌上的清代官窑盖碗。顿时,鸦雀无声。努力许久,马未都强行恢复镇定:“继续拍吧。”节目录完,客人散去,没有道歉。妻子不满:“这些人,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 “他们太想说了,可说得出口吗?”十年前,马未都这样说。 搁在十年后的今天呢?“心很痛,但我会非常宽容。首先,对方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而且这个损失我能够承受;其次,我自己也有问题,没想到它比想象中残酷。破灭,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对于古董,我们只是过客,只能淡然。” 犹记得“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变卖豪宅细软,凑足240两黄金买下展子虔的《游春图》捐赠国家;还有张学良拍卖毕生收藏,所得款项全部捐赠社会……“这才是收藏大家的心态。”马未都无限感慨。 在观复博物馆,一幅油画作品相当引人注目:一张明末清初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人物不可考证。最末一男子,一袭藏蓝莨绸唐装,清癯宁静,目光和煦,附注:“我与古人真诚地站在大家面前。” 细看,正是马未都。 《读者》(原创版):去你的博物馆参观,碰到一对夫妻抱着宝贝从四川赶来找你鉴宝。因交不起鉴定费用,怏怏而返。你知道这件事吗? 马未都:有这回事?鉴定收费是博物馆的工作,毕竟我们不是靠纳税人养活的国家博物馆,需要正常收入,否则怎么经营呢?这对夫妻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在现场,也就稍带给他们看了,但工作人员没有这个权力。问题是我不一定碰得上。 《读者》(原创版):与其他学术明星一样,你同样不能避免不绝于耳的批评声。对此,你归结为中国人的“醋意文化”。这只是中国人的特性吗? 马未都:“吃醋”是人类共有的行为,但中国人比西方人更强烈,它源于我们的农耕文化,与游牧民族、海洋民族都有区别,非常封闭。农民有句土话“全看着别人地里的庄稼好”,还有“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都是“醋意文化”,所以我们从历史上就强调“均贫富”。实际上,社会的等级差是社会进步的动力,有台阶才能往高处走。 《读者》(原创版):不仅“醋意文化”,仇富嫉富也是中国人的“传统”。我翻了博物馆的留言本,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孩子的留言:“好妒忌马叔叔啊!”你的财富让孩子都妒忌了。 马未都:我最早并不注重财富,或者说,那时候注重财富也没用。在我年轻的时候,社会对中国传统文化批判到极致。那时我实在闹不清楚,为什么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如此仇恨。于是收藏中,我很愿意与大家共享文化。 以前我们谈文化,总是特别抽象,抽象到空泛。比如“五千年文明古国,亿万里大好河山”……净是些虚话。要知道大部分人不具备抽象思维能力,很难接受。所以我们最好拿物来说事儿,比如一个瓷壶,一条板凳,任何一个东西我们都可以说清当时的文化背景。这很具象。 现在,我被人误会也正常。我办博物馆不是糊弄,是希望人们真正喜欢我们的文化,喜欢得有喜欢的环境。同样一件文物,把它搁在优美的环境中布置起来与随便摆放,效果完全不同。 《读者》(原创版):古训有“深藏不露”之说,但你却唱反调:办私人博物馆,登《百家讲坛》,四处出镜……“高调”对于一个古玩收藏家来说,是否要担很大风险?比如张伯驹就曾因为收藏过盛,遭遇绑架案。你不担心吗? 马未都:风险的确很大,我不会不担心,但不能因为我担心就不走路。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我们也担心,但不能因为担心就不攀登了吧?另外我有一个终极目标就不担心了,这个终极目标是:第一,不想把它们重新变成钱;第二,不想传给后代,只想实实在在留给社会。我心里坦荡荡,无惧可言。 《读者》(原创版):还记得那个修脚姑娘吗?她花3000元买块玉带在身上。看到她,内心有过困惑没有?收藏真能变成“全民盛宴”吗? 马未都:一开始有,但现在市场给我解惑。比如一个修脚姑娘都能买一块玉带在身上,可见这个东西给她带来了乐趣。人人都有乐趣,但层次、关注点有所不同。有的想炫耀,有的为增值,有的在文化。不管是哪种乐趣,我认为最终定会殊途同归,便是文化。 “全民盛宴”也没什么不好。收藏的层次非常多,有单价上亿的,也有百十元的。今年3月我逛潘家园时,道光时期的青花小盘才卖50元,这对今天任何一个想收藏的人都不构成价格障。 《读者》(原创版):二十几年前,我们蔑视收藏文化;今天,却迎来历史上第五次如火如荼的“收藏热”。你目睹了收藏在中国社会的突变,是否感触颇深? 马未都:是的,近代中国积贫积弱,物极必反。另外,我们用了近百年时间试图否定传统文化,建立一个新的文化体系。结果呢,有点像“邯郸学步”,我们连走都不会了。所以我们必须正视自己的文明——中华文明,忠诚于自己的文明比忠诚于西方文明强太多。 《读者》(原创版):今日中国,文化不是过冷而是过热。文化泛滥的时代,“忽悠”是否粉墨登场? 马未都:何止收藏。股票忽悠吧?药价忽悠吧?房价忽悠吧?比如有人和我说,哎,你们这个行业太坏了,到处都有卖假的。我就说,有哪个行业干净了?要相信,社会经济发展初期,各个行业的不规范都是可能存在的。古董只是由于莫测高深,把一切优缺点放大了。 《读者》(原创版):在充满陷阱的行业里,几十年来,你只是“磕磕碰碰”,没有过大的失足。然而当年一起做古董的人所剩无几。有的家破人亡,有的锒铛入狱,唯独你安然无恙,靠什么? 马未都:靠天赋。如果说从业素质是一座金字塔的话,那一定是天赋占据塔尖上那一部分。另外,与其他人相比,我分析问题会更周全。这个行业里,大部分人太关注钱,总想赚钱。其实,想通过历史赚点小钱还可以,赚大钱却很难。 《读者》(原创版):“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收藏越多,内心会不会恐慌越多? 马未都:看你拥有什么了。可能拥有的物质越多,内心会越不安。可是当你想清楚这些物质的去向后,这种不安会渐渐消失。 《读者》(原创版):大家都说你很聪明。 马未都:我本来就很聪明。 《读者》(原创版):采访中你曾经表示:行业里我是老大。“老大”标准何来?不怕被人批狂妄? 马未都:我不知道当时说这话的前因后果,有些话冷不丁被记者抽出来写,的确给人狂妄感。所以我现在和记者说话,得有点准备。其实我想说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收藏家中能够把学问做到家,又有如此表述能力,有如此影响力的,我是老大。这话客观吧?但客观的话,一定不能由我来说,历史自有分辨。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欢瞎谦虚,很虚伪。 《读者》(原创版):坦白来讲,我们采访你费了许多周折。因为有些人认为我们的读者群与你们收藏界不相符。 马未都:这话不对。尽管你们的读者群大部分缺乏较大的收藏能力,但对文化的关注并不少。正如我上《百家讲坛》,就是希望大家不是去收藏,而是去了解文化。所以讲课中,我尽可能回避谈钱。我所说的数据,都有据可查,只是用钱来告诉世人,我们的艺术在今天已达到怎样的高度。比如元青花大罐“鬼谷子下山”拍出2.3亿元,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全世界对我们文化的尊重。花钱是尊重啊,不要认为钱是万恶之源。 今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于收藏而言,已走过了两大阶段。头15年是地下不合法状态,1993年文物收藏合法化,于是后15年就开始频繁曝光。2008年我登上《百家讲坛》,希望再有15年,我们回头时能够看到:以《百家讲坛》这个事件为标志,我们的收藏由对金钱的关注变成对文化的关注。今年我53岁了,希望到了古稀之年,世人能给出评价:由于《马未都说收藏》,人们对收藏的关注出现“拐点”,由对钱的关注转向对文化的关注。再深刻地说下去,当你对文化的关注超过对钱的关注时,我们就看到了我们民族的希望。em5 em5 em5 em5 em1 em1 em1 em1 em1 em1 em1 em1 人人不知是人人偏偏妄幻是仙人em1 em1 e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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