貺道人周斯澄 发表于 2008-7-11 09:49

中國文化與書法的現狀和前瞻——劉正成李廷華昆山對話

中國文化與書法的現狀和前瞻
  ——劉正成李廷華昆山對話


時間: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五日晚
地點:昆山圖書館
主持人:顧工(昆山書畫院院長)
繁體轉換:周斯澄


      顧工:我先介紹一下今天進行學術對話的兩位先生。劉正成先生是國際書法家協會主席,《中國書法全集》總主編,著名的書法家和書法活動家;李廷華先生是作家、人文學者和書畫家。據我所知,劉老師和李老師以前都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他們的友誼最初是因爲文學,以後又都致力於書法創作和研究。這次,我們請兩位老師來談中國書法和文化,一定會有很多内容。現在,我們先請劉正成老師講一講中國文化和中國書法的關係。

      劉正成:很高興到昆山來進行這樣一場對話。我是在《中國書法》雜誌工作期間認識顧工,他是一位非常有才能的青年書法家,在書法創作和學術活動中都有很多建樹。李廷華先生是我快三十年的朋友,正如顧工院長所說,我們先是因爲文學而成爲朋友。我在《四川文學》做小說編輯的時候,李先生是我的組稿對象。他的短篇小說寫得很好。一九八三年我到西安去爲雜誌組稿,與他結識,還通過他認識了賈平凹等作家。以後這些年,我們每見面,主要話題除了書法,還是文學。

  我現在回答顧工先生提出的問題,中國文化,從教育方面講:六藝之中就有書、數。不會書寫,不可能從事政治,也就是不能當官。秦漢時期,還沒有科舉,但對官員也是有技能考試的,除其他方面,還要考書寫。那時候除了統一的文字小篆之外,因爲各個地方的文字也還存在,所以考文字還要考八體。中國書法的誕生,是因爲中國文字一開始就有審美功能。而且這種審美在日常生活中成爲習慣。寫不好字,就如同今天講不好普通話。《淮南子•本經序》裏面有論述,因爲文字,人和野獸的根本區别才劃分開。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但中國書法卻有其特殊性。熊秉明先生提出的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的核心,可以有很多論述和解釋,根本之處還在其體現了中國文化的融合價值。中國古代文化人的價值體現,就是融合的。在科舉時代,一直到最後,象蔡元培、董必武、朱德這些前輩,雖然不以書法聞名,但他們的書法其實也很好。以後到我們這一代,實際是處在文化的斷裂之中。

      我們古人認爲倉颉造字,是帶有上天的意旨。認識中國,任何圖騰符号都代替不了中國的文字。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拳王泰森身上的文身圖案就是一個中國字。中國的文字、書法,是中國文化的象征,要把中國文化和書法分裂開來是不行的。現代世界,西方文化占了優勢地位,使得中國文化在斷裂之中出現很多困惑,中國書法也受到影響,但是,中國文化從低潮還是會逐漸復蘇的,中國書法的本質意義也會在復蘇中得到體現。

      顧工:熊秉明先生認爲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但從當代書法在中國文化中的現實地位來看,并非如此,請李老師談談,中國書法和文化關係的變化。

      李廷華:這也是我關心的一個問題。中國文化,剛才,劉老師提到,文字、書法和文化是不分的,中國文化是融合性的文化。中國書法的名篇,都是些具有綜合美感的作品,到今天爲止,凡發生的經典書法作品,都具有綜合美感。中國以前最重要的書法人,比如我們熟悉的王羲之、顔真卿、蘇東坡,一直到于右任、謝無量、李叔同,這樣一條綫索之中,他們的文化和書法都是綜合的。到現代,中國文化發生斷裂或者說是颠覆。在一百多年裏,因爲國情發生的蛻變,中國知識分子本身對自身文化的厭棄,發生了一些急進主義的運動,發生很多流變。其中之一就是綜合性的文化表現形態發生分裂,以前具有綜合宏大影響的書法家和作品幾乎消失,中國書法在文化中的核心價值,越來越淡薄,越來越疏離。這現象是已然的存在,我們怎樣來認識:有社會發展變化的外在影響。也有内在的因素,就是學術文化發展的“内在理路”。“内在理路”這個說法是余英時先生在考察清代乾嘉考據學的發展時提出來的。從現在狀態來講,和諧的文化,包容的文化,綜合的文化,能不能真正形成和實現,關鍵還在於對我們自身文化的真正理解。經過一百年左右的揚棄之後,全社會不論從哪個階層,哪個角度,都在對中國文化重新澹定,重新理解。這個發展過程可能還是漫長的。從宏觀來看,比起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兩千多年到三千年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這一百多年還只是短暫的一瞬。我對中國文化融合現象的重新出現,抱有期待。

      顧工:李老師強調了中國書法和其文化是融合的,我們回想,直到清末,象魯迅、郭沫若,還可以看到這種文化人和書法的融合,但“五•四”以後,這種現象基本斷絕了。目前我們也可以看到書法界和文化界的距離在加大。在這樣的生存土壤變化下,書法家還要繼續學習古代的文化傳統嗎?請劉老師談談。

      劉正成:這個問題,我想放在中國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關係這個角度來談。中國歷史上漢文化吸收外來文化有這樣幾個重要的階段,就是漢、唐、元、清。漢代對外來文化的吸收主要是在佛學方面。在唐代,宮廷音樂有二十八部胡律。唐代長安,萬國來朝,語言文化和藝術方面交流頻繁。陳寅恪先生曾經考證:唐代皇族有胡人血統。元代和清代則是異族入主。但是,少數民族文化融入漢文化,還是促進了社會的發展。這些吸收,像植物雜交一樣,都沒有改變而是豐富了中華文化。近百年來的中國文化變化,到底起到什麽作用,還可以放到更遠的歷史環境裏去觀察,但百年來出現了重大的文化危機確是事實。關於文字方面,當時像錢玄同、胡适之還有魯迅,他們提出漢字不亡,中國不興。文字不搞拉丁化,中國就完了。這其實就是中國文化最低潮的時期。其實,在中國,漢字的重要性比長城、故宮、兵馬俑都重要。如果要說中國文明最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就是漢字。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集成電路,帶有豐富的文化信息。如果漢字亡了,中華民族會怎麽樣?現在看來,這是一個誤區。

  中國以前的文和言是分開的。講話是白話口語,書面文字是文言。講話就像《紅樓夢》裏那樣。一百年前,文和言不分了。用西方的語音方法來改變中國文字,造成中國文化的一個最大的斷裂。這裏我們要感謝王選先生,他的發明使中國文字的電腦輸入速度比拉丁字母更快,證明我們漢字的生命力是十分旺盛的。這說明我們的文字不應該忘掉,而是要發展。在中國文字影響的地區,像日本,韓國等,都沒有取消漢字,他們的文化也得到高度發展。這一百年的誤區,使我們的書法也受到很大影響,就是他開始遠離我們的生活。像我今天穿的衣服還是滿清時的樣式,但一般人現在都是穿的西式服裝。我們的交通工具、房子都變成西方的了。在這樣能夠進步的裏面,怎樣保持自己文化的本質,像漢唐時代那樣通過吸收外來文化來發展自己?再過一百年,可能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包括書寫方式會影響世界。當然這樣的影響現在還看不出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傳薪。如果一百年前我們對漢字都沒有信心,現在應該恢復這種信心。對漢字的信心,對書法的信心。熊秉明先生說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文化的核心應該是哲學,中國書法最能體現中國哲學的特征。中國哲學不像西方從古希臘發展起來的哲學是體系哲學,而是以倫理性爲特徵的。比如同樣寫一個“一”字,西方人表現的就是它的數的概念,而中國人用毛筆在宣紙上書寫,一百個人就表現一百種形態。這就和中國哲學的倫理性有關。他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間,抽象和具體之間的。保留我們文化的形態,最重要的就是書法。故宮是誰建的,唐代那些宮廷是誰建的?不知道。但王羲之、蘇東坡、黃庭堅的字,誰都知道,因爲他們是審美個性的體現。我們要度過文化的危險期,通過我們的傳薪,讓書法重新成爲生活方式。我懷有充分的信心。

      顧工:我們自己對傳統文化有信心,才能起到傳薪的作用。劉老師擔任國際書協主席,對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家的書法狀態有很多了解,請你再談談書法在國際上的發展交流情況。他們的狀態比我們怎麽樣?是高還是低?或者說,中國書法真的還可以起到影響和作用嗎?

      劉正成:中國文字的影響非常重要。中國文字的起源,一種是鳥形,一種是八卦,後來發展成爲太極圖,不就是韓國的國旗嗎?在西方,中國書畫是最重要的收藏,此後才是青銅器、石刻這些。我到過的一些西方國家,象意大利、德國、英國,他們對中國文字和書法懷有十分神秘敬畏的態度。我的一位忘年之交,英國牛津大學的教授蘇立文先生,他對中國二十世紀重要畫家的研究,在西方世界,我說他是頭号權威。他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來中國從事紅十字會的工作,開始接觸中國書畫,和徐悲鴻、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都是好朋友。他也能寫漢字,我和他一起在四川參觀考察,在一個地方,我請他題字,他說:“掉水可脫,掉文不活。”他這是用的四川方言。他這樣的中國書畫研究權威對書法抱有這樣敬畏的态度。還有我在《書法藝術概論》裏面提到的貢布裏希,他是十分重要的美學家,在一九八六年,他就寫到;“一個歐洲人要想掌握中國書法的奧秘,要讀懂草書題跋是多麽困難,但我對中國藝術的興趣絲毫未減。”還有德國海德堡大學教授維德宏,他翻譯了米芾的《海岳名言》,這些說明,西方人對中國書法的興趣。這就是影響力。

  我們現在的任務,既要用白話文破譯古代文化的奧秘,另外一方面闡釋給西方人聽,讓它在全世界傳播。文化交流的作用,使我想起最近發生的事情。我看“鳳凰衛視”,看到奧運火炬傳遞在世界上引起的風潮。這裏面涉及達賴喇嘛,他的研究和宣傳,居然被西方認爲是中國文化的一種代表,得到了諾貝爾和平獎。在他進行宣傳的時候,我們就還沒有人能去對西方社會進行有力量的學術性的影響。光靠學生遊行來抵制是不夠的。我想:如果我們的書法家有影響世界的人物,在與西方的對話中發生影響,會起到什麽作用?我在中國書協工作二十來年,在文化交流中體會,中國書法在亞洲區域,包括在台灣,有很大的影響力,在歐洲,雖然搞過世紀書法大展,但影響力還是有限。現代的中國書法家,不僅有傳薪責任,還有闡釋傳播責任。希望百年之後中國文化成爲世界主流,這不是自己想象,一定要有很多人,要有大師起來對話,對和諧和平的世界文化的形成,書法應該起到促進作用。

      顧工:書法是綜合文化,但其學科定位,應該放在什麽地方?有的地方放在大學的中文系,有的放在美術系,現在大多數放在美術學院,其學科分類也是美術學的分支學科。這種差異,書法應該偏于文化,還是偏于藝術?在未來的發展中,藝術書法和文化書法,這兩種觀念會長期共存,還是走向一方獨大?請李老師談談。

      李廷華:書法到底是文化還是藝術,我想稍微放開一點來講。這個問題在發展中産生很多定義,也發生歧義。我也略微關注到文化書法和藝術書法的争議。爲什麽說略微關注,因爲我對這個争議沒有産生十分濃厚的興趣。這裏面歧義性的東西太多。我想講一個學術話題,看能否從側面來闡釋這個問題。中國過去的學術講究考據、義理和詞章,大致可以這樣來判斷:考據偏重知識性,義理偏重思想性,而詞章則在于文學性。這裏可以想到貴鄉的顧炎武先生,後人評價他是考據即義理,他的經學既理學。在現代的文化表現裏,如果進行一番總結,不要分門派,從成績進行考察,可以得到啓示。有位曆史學者何炳棣先生,他是海外回來受鄧小平接見并有所交談的少數學者之一。他的結論是:幾十年來在社會科學方面爲祖國取得最大榮譽的是錢锺書先生。錢锺書先生的成績,他的《圍城》大家都知道,但他的學術知道的不多。二十多年來關於大師的話題,出現過許多波瀾,錢锺書先生自己一直是回避甚至讨厭這個話題。我們來看他的學術,我以爲他儘管也有考據,有義理,但他的主要特色,應該是一個詞章派大家。在中國學術裏面,考據義理詞章,詞章居最後,但是,在這幾十年裏,在錢锺書先生的同輩裏,不論是搞義理還是搞考據的,有什麽人能夠和他并駕齊驅?當然一直有人認爲錢锺書先生的學術沒有什麽體系,其實錢先生早就聲明過,他一生的興趣就在於具體的文藝現象的鑒賞。他連文化都不提,把範圍縮小。但我們看他的學術,又融會貫通,包羅萬象。他的文字都是精金美玉。他以詞章涵蓋了考據和義理。就是說,不在於你站在什麽位置,而在於你做出什麽成績。我用這樣的例子來觀察現在的文化書法和藝術書法的争論,也就是回到顧工先生提出的問題。如果只是在概念上打架,就出現很多歧義:文化書法裏面你可以沒有藝術?藝術書法可以不顧文化?至於你的文化多一點還是藝術多一點,這就要看你的文本。口號的提出并不能說就形成了流派,起碼我還看不到有這兩派書法的代表者。如果在學術上這最終屬于僞問題,即因其邏輯弊病不可能深入研究,那麽,争論也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無妨學習前人的經驗,不要在概念上打架,在書法這個傳統資源十分豐厚的文化現象面前,不看你標榜什麽新名目,而是看你對中國文化和書法的真正理解和實踐達到什麽程度,我的興趣在這裏。

      劉正成:這個問題我來補充一下:關於書法學科的問題,在西方有學科的劃分,是同文藝復興同步的,這也是現代大學發展的歷史。中國現代才有大學,當然是西學東漸的結果。中國古代是文史哲不分的。司馬相如、揚雄的奏章,既是政治文件,也是美文。以後分開了,但發展的結果,現在又有很多邊緣學科,就是融合的趨勢。書法在歷史發展中,受到不同角度的解釋,如果注意書法的内容,文章、詩詞,這是文學的因素,現在的展覽方式,注重的又是其視覺因素,如果以後書法的發表方式因爲生活而發生變化,比如我們現在都用電腦上班了,書法如果又從展廳回到書齋,那麽對他的表現因素的觀察方式也會發生變化。書法的分科也要看到時代變化所起的作用。書法本身,要看到它在一定時期因爲其功能變化而發生的審美特徵的變化。以前王獻之和謝安的書法來往,王獻之寫了很多信給謝安,謝安沒有回信,王獻之等不及了,他跑去問謝安,不是問信的内容,而是問我的字怎麽樣。謝安說他寫得還不如乃父。這個故事說明他們當時的手札是一種重要的審美表現。當時的書法交流就是通過手札來體現的,而現在則是投稿、展覽。

  藝術書法和文化書法,都是一種說法,我認爲這裏面有悖論。我曾經問藝術書法的提出者王镛先生,你在舉辦藝術書法之後,那些參加的作品,如果說是藝術書法,那麽,同一作者,他以前的作品,甚至他參加你這個展覽前一天的作品,實際上沒什麽變化,那又算什麽書法?同一件作品,是不是參加了藝術書法展覽就是藝術書法,再參加别的什麽展覽又是别的書法了。這個,他說不清楚。王岳川先生主張文化書法,我看他的作品寫的還是唐詩宋詞。你要拿出藝術書法和文化書法的樣本,他們誰也拿不出來。

  理論是屬于理性認識的範疇,不能要求它和作品完全對應,但也不能刻舟求劍。這兩個理論發生者,誰也拿不出他們主張的樣本。理論對實踐有相對的獨立性。我們寫字時不要受迷惑,該怎麽寫還是怎麽寫。我們在研究書法理論的時候,姑且把他們當作一種說法,看作當代書法闡釋中一種問題而已。

      顧工:劉老師剛才講到書齋書法和展廳書法,這讓我想到扇面書法。現在,扇面書法被我們認爲是小東西,不象一件正式作品那樣來得精心。其實,在古代書家那裏,扇面是要拿出去給人使用和傳播的,他會十分精心對待。這就是同一品種,在不同時代不同環境下作用和價值的變化。我們在現代,可以看到書法作品質量和價值之間的巨大差異。在展廳裏,人們主要是看作品寫得怎麽樣,收藏者則主要是看作者的地位,這樣的差異有融合的可能嗎?劉老師?

      劉正成:這裏的兩個概念要弄清。一個叫收藏,一個叫投資。現代社會的收藏家很少,投資多。過去的收藏,皇家内府,只進不出,哪會去賣錢呢?再就是項元汴、安歧這些人是收藏家。他們是著錄作品,傳諸後世。當然,因爲他們的收藏著錄都是精品,經過他們手眼的東西,價錢就是要高。過去時代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文化傳承,就是書畫圖書,左圖右史嘛。國民黨跑到台灣去,他就把故宮裏的精品先弄去。在朝代轉換時,甚至連民族也因爲文化來劃分。接受漢文化就是漢人,否則就是胡人。乾隆皇帝是滿族人,但他一輩子沉浸在漢文化裏面,應該說已經漢化了。
      現代的書畫投資是跟着資本市場發展的。剛開始一些民營企業家是搞樓盤和股票投資,以後他們發現書畫也可以作投資。如果放在文革時期,有收藏的人不但要被抄家收去,還要戴帽子。那些東西都是封、資、修。現在的書畫投資處于一個什麽階段?社會經濟和文化的綜合發展還不夠,有錢人的文化還不夠,他們也還認爲把錢傳給下一代是最好的方式。逐漸知道書畫是有價值的東西,但分不出好壞。他就只好接受官本位思想,看官辦協會的什麽人是主席、副主席等等。現在的書畫流通渠道,一個是走穴,一個是行賄。有人要賄賂官員,送什麽人的書畫好呢?當然是送有官銜的。比如我們說顧工的字寫得好,他不懂,你說顧工是書畫院院長,他就接受了。這就是價值評價體系。以前書協剛成立時,參加者都是因爲興趣愛好。沙孟海、啓功當時都是書協成員,都是因爲興趣愛好。書協成立的前十年沒有人拿書法賣錢的。以後書法能賣錢了,你們投資者可以賺錢,我們寫字的當然也可以賺錢。很多人參加書協就是沖着錢去的,而且通過各種途徑占據重要位置,形成錯亂的價值評價體系。

      在日本、韓國,協會的頭頭肯定是寫得好的,那是民辦的,寫不好,後面沒人跟你走。我們這裏是宣傳部分配的名額。在錯亂的價值評價體系下面,投資者就把垃圾股炒起來了。垃圾股是最好炒的。績優股很難升植,垃圾股一升就是五倍十倍,中國的垃圾股就上去了。中國書法的價值評價體系的錯亂,迷惑了投資者,但迷惑不了收藏家,也迷惑不了我們搞書法的,誰寫得好壞,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但投資人不知道,就要看你的官位。比如說顧工當了院長就值錢了,把他院長撤了馬上就不值錢了。價值評價體系受社會行爲的左右,很多人迷惑了,但我們書法家不要迷惑。我們寫字本來不是爲賺錢的,賺錢的功能是因爲另外的因素形成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成爲大書法家能賺錢,但寫字,搞文學藝術不是爲賺錢的。我們書法家要耐得寂寞,他們賺錢時,你不要着急,獲得心靈快樂也好嘛。我們不要去争那個位置,争不到不要垂頭喪氣,争到了很快賺了錢也是好事,但我們心中要明白這些問題的存在。要撥開這個迷霧,進入書法藝術的真谛。

      李廷華:正成先生深有體會地講了這個過程,我從書法的外部來把這種現象解釋一下。以前時代價值體系的形成,比如寫文章的人,通過科舉考試,不是碰運氣,沒有畫圈這一說。現在考試的選擇題,你選A是對,B就是錯。過去的考試考經義策論,要根據四書五經裏面的經典句子,結合實際寫文章,那是要真本事的。我參加過一次研究生考試。一九七九年報考夏承焘先生和霍松林先生的唐宋文學,我根本不懂英語,但考試題裏有選擇題,不畫白不畫,我畫了兩個圈,居然得了兩分。這就純粹是偶然。談到現在的書畫投資,對當代人的東西純粹看頭銜,其實是來碰運氣,偶爾也能得中。現代考試學科的劃分本來應該是更加科學合理,但也造成現代化的陷阱,出現很多弊端。所以現在的情況很複雜,我們應該分而理之,要琢磨。

      顧工:講到文化,兩位老師都有自己的傾向,文化發展一定都有不同的路徑,那麽,被一個時代所選擇或抛棄的文化藝術樣式或風格,它也可能因爲時代的不同而獲得新的價值。一個文化工作者,應該追随主流文化還是應該有自己的選擇,請李老師講一講?

      李廷華:主流文化這個詞本身,它的定義也有歧義。曾經有一個雜志叫《邊緣》,是鄙人寫的發刊詞。什麽叫邊緣,我對他進行了一些闡釋。比如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個圓,處在中心位置,當然是牽一發動全身,但如果是觀察問題,在中心就只能看見一面,要看到幾面就得來回轉身,這比較麻煩。如果追求正確性,在轉動的環境裏,今天的正確可能恰恰是明天的錯誤,在歷史上我們已經不止一次體驗過這樣的變化。所以,我以爲文化既然不是從屬于政治的形態,文化眼光應該邊緣化,也就是要歷史化。在具體環境裏生活,一個人的政治行爲、價值取向,不應該和自己的文化態度抵觸,但是可以有區别。這裏可以用顧炎武先生做例子,在昆山的抗清保衛戰裏,他以一個士人的身份參加,可以說是執干戈衛社稷抛頭顱灑熱血。但他又認爲國家興亡,匹夫無責。責任在肉食者,就是官員。而天下興亡,則匹夫有責,這其實是把責任更加擴大了。他這個天下,就超越了具體的政權和朝廷,而是除卻政權疆土還有文化風俗等等。世俗功利社會,他把自己置于邊緣位置,但文化行爲,他又無所不關心。以後多少年,顧炎武拒絕進入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但是他的文化承擔卻更加沉重,他的重要著作《音學五書》、《日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在兩三百年以後得到梁啓超這樣的評價,認爲不僅是當時最重要的學術成就,而且爲以後的民族復興,爲“驅除撻虜、恢復中華”提供了思想資源。這應該是邊緣和主流轉化的一個明顯例子。

  我回到顧工的問題,邊緣和中心是經常在轉換,沒有永遠的邊緣,也沒有永遠的主流。這裏我再浪費大家一點時間,談談近世的文化變化。近百年來,中國社會曾經出現過三種主要的文化傾向,一個是以魯迅、陳獨秀爲代表的激進主義,一個是以胡適和他的學生傅斯年等人爲代表的自由主義,他們分别在某些狀態下成爲文化主流,當然胡适到台灣去後日子也并不好過。還有一個文化傾向,就是吳宓和陳寅恪先生等人代表的保守主義。在很長時期裏,它是受到另外兩個文化傾向的共同圍剿,處于最邊緣的文化位置。現在我們都熟悉的口號:和諧社會,應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理念。它是怎樣發展過來的,最近我和路毓賢先生去拜谒關學大師張橫渠墓,在展覽館裏又看到他那四句最有名的話,現在凡讀書人都熟悉,就是“爲天下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一九四八年,于右任先生參加國民黨政權的副總統競選,他說:李宗仁有兵,孫科有錢,我一屆老布衣,只能寫字。他把這幾句話寫了幾千件條幅送給國民大會代表。以前我們看這四句話,覺得書生議論,口氣太大了。又過了幾十年,溫家寶總理到哈佛大學演講,他講的什麽,就有張橫渠這四句話。還有一個信息,關于韓國人,剛才劉老師談到中國書法在韓國的影響,其實我們的傳統文化一直在發生巨大影響。我們現在在舉辦奧運會,在傳遞火炬。韓國人前些年舉辦奧運會,他的主題詞就是這四句話,他也不嫌羅嗦,不是八個字,也不是一句話,韓國人要爲天下立心,爲生民立命。這個保守主義的話,于右任、吳宓這些人多次提到,這也是文化邊緣轉換而成中心的一個例證。

      劉正成:顧工今天提出的問題,引起我的興奮。主流和邊緣,應該是文化史學和藝術史學的問題。應該說,在現實中,一般官方文化是主流,民間是邊緣。這樣就把問題理清楚了。你在文化和藝術史上的地位,不是由政治地位來決定的。如果在北宋時期搞一個書法家協會,司馬光是主席,輪不到蘇東坡,更輪不到米芾。米芾的官更小。但寫書法史,就寫不到司馬光和歐陽修。唐代李白、杜甫都沒有做過什麽官,杜甫那個左拾遺只是個副處級,那地位是邊緣的。他們當然談不上是官方,但唐代文化的主流是李、杜。官方文化和民間文化是互補的。最近在世界上發生的一些對中國的攻擊性事件,外交部反復抗議,他不理,老百姓一遊行,他道歉了。第三方的聲音,是比較公正的,也是比較缺乏的。中國需要民間文化來發言,這不是可有可無的。必須有民間力量的參與,中國的崛起才能成功,否則可能毀于一旦。奧運會前的很多現象,我們還沒有有影響的文化人出來說話。 

      顧工:剛才兩位老師講了很多關於主流與邊緣,官方與民間的關係,如果我們把學院說成官方,書院授受說成民間,現實情況是學院教育在逐漸擴大。學院式教育和書院式教育各有什麽優勢?

劉正成:
我剛才是補充,現在是回答顧工的問題。
學院式教育,明顯是受到西方影響的功利教育,讀了大學就能找到工作,這是功利的。中國書院式教育是沒有功利的。現代功利大學,一畢業就把老師忘了。書院的老師和學生都是終身的,沒有畢業證書,也不分配工作。非功利的書院教育在一定階段、一定時代下落後了,它不能造槍造炮。現代學院西學爲用,一下把中國的工業、科學發展起來了。但是社會和人的發展是兩個方面,講精神發展,中國書院是根本。人的認識提高是沒有止境的,尊師,也是沒有止境的。過去的學習,只要老師在,就還要跟他讀書,這都是非功利性的。象孔子、朱熹、王陽明都帶出好的學生,每個人都很厲害。書院教育現在在重新擡頭,因爲功利價值之外,精神價值也在成爲追求。我們看寺院裏的喇嘛、和尚,就是書院式的教育。追求的是精神世界的超脫,不是取得什麽資格,發個什麽财。宗教式的教育是沒有什麽功利的。即使是科學家,也要忘我、非功利,才能成爲偉大的科學家。中國書院現在還不能代替學院,但在精神追求中,不能忘記根本。中國是沒有宗教的國家,但儒家的教育,吸收了其他宗教,引導了中國人的精神發展。西方主要是基督教,在講功利的西方,它的宗教也是追求超脫的精神。
      我來的路上,看到《南方周末》,有王元化的訪談,他是信基督教的。他回憶,一次參加一個會議,很多人湧過去跟毛主席照相,他沒有動。他想:在神靈之下,萬民是平等的。現在的書法家和一個部長照過相,都要引爲炫耀,拿出去走穴害怕人家不知道。我覺得王元化先生是先知先覺。有“北錢南王”“北李南王”之說。這種宗教精神和我們書院精神是相通的。

      李廷華:關於教育,我想講句話:在教育不普及的時代,能夠接受規範教育的是特殊人才,在教育普及的情況下,能夠認識到它的弊端自己找路的人,是特殊人才。

      顧工:再提個問題給劉老師:你在中國書協工作時,主持了很多展覽,特别是中青展,推出了很多有個性的書家。現在中國書協的展覽,又注重傳統,是各有偏重。如果再過十年之後,這兩種類型的書家,哪一種的成績會高些?

      劉正成:這是個預測性的問題,可能進入僞科學,但我還是回答一下。
  我們這代人,七十歲到五十歲之間,是成長在文化斷裂之中的。和新的一代從事書法的環境是不同的。我剛到北京時,全國第一屆第二屆書法展覽,當時的作品談起來這個是學顔,這個是學柳,還有這個是學舒同。我十幾歲的時候,買本字帖都不容易,我去拜一個老師,拿了本《曹全碑》給他看,他說:“你把這個寫六年再來找我”。那時侯獲得一個指導很不容易,找點碑帖也不容易。現在名碑法帖到處都是,現代人生活在十分自由的學習環境中,以書法而論,生活在技術主義的時代。現在年輕人的童子功比我們強,可以說“下筆便到朱絲欄”。
      如果說我們這一代的長處是有生活經歷,下一代則技術比較全面,這都不能代表藝術的成熟。沒有生活,沒有故事,不能成爲偉大的藝術家。但如果不補充技術,也要掉隊。我這一代書家,技術能跟上的不到三分之一。而掌握技術的書法家,以形式制造語言的書法家,如不吸收生活的***,也難成爲偉大的書法家。臨摹始終是二流的,象吳琚臨摹米芾,文彭臨摹文徵明。要進入一流,必須在生活中吸取***。這是兩翼,不同狀態的書法家,要把握自己,不斷吸收不同方面的營養,完善自己,走上成功之路。

      顧工:李老師寫過兩本藝術家傳記,一本是寫美術家的《王子雲評傳》,一本是寫書法家的《馬世曉傳論》,是否談談成爲藝術家的必備條件。 

      李廷華:我還是借用劉老師剛才的話來談,劉老師實際批判了一些傾向。現在有人提出,書法可以沒有内容,劉老師剛才批判了。有人認爲書法和文化無關,劉老師批判了。有人甚至認爲書法可以脫離文字,我想,劉老師也不用再批判了。
  過去有句話: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這還是應該成爲書法家成長的經歷和内涵。剛才顧工先生談到我寫的兩本書,我覺得還不足以涵蓋這個意義。現在的學習環境,主要是物質環境,已經有很大改善,但是,精神成長的作用,一般稱爲修養,似乎越來越被忽視,其實,它在人的一生中的作用,不論是一個學人,一個政治家,一個教師,一個書法家,一個詩人,所起的決非可有可無的作用。中國古人講:十五而遊于藝。其中的六藝:禮、樂、射、馭、書、算,這就是人的精神和經歷的構成。就是在這樣的道路上,出現了前輩大師,首先是生活的充實。現在有很多作家搞挂職,說是爲補充生活。生活的問題不能簡單理解,過去胡風講處處有生活,這沒錯。現在去挂職的作家如果因爲長期久居書齋,去做個副縣長,副書記,以便了解一個地方的全面情況,這當然有用。但是,在官本位觀念已經很普遍的情況下,有些挂職也成了把作家官僚化的手段,有些沒法子當官的作家,借此去過過官瘾,這對他的精神世界到底是豐富還是扭曲?前面講到古人精神世界的建設,我想避開“修養”這個詞,它似乎太着意了些,就是人的精神建設應該很自然,是功到自然成。
  熊秉明先生講,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我不表異議,但我更覺得書法應該是文化的儀表。談儀表,并不否定核心的因素。比如剛才劉老師談到王獻之和謝安關於書法的議論,他們信札談的内容可能是黃柑二百枚,筇竹杖多少支,但那書法卻是互相在比美,中國人是講美的,所謂文化儀表,就是在很自然地表現美。這接近顧工提出的書法表現個性和堅持傳統的問題,我覺得這問題還是要融合起來。我自己看王羲之的書法,總是覺得他美,韻味無窮,從來沒有厭倦過。并非社會上、書法界在強調傳統,就崇拜王羲之;風向轉變,強調個性創新第一,就把王羲之撇開。王羲之一生到底是個什麽形象,一般不去深究,只以爲是風流潇灑,其實,他經歷的痛苦,他在巨大精神跌宕裏的化解與平衡,如果看他的字,再多去體味他的經歷和精神,對書法體現人的儀表而達于内心的理解,應該就要深入許多,也貼切許多。王羲之的書法既代表了傳統的最高形式,也代表了個性的最高形式。

      顧工:最後一個問題,提給劉老師,我們一直說時代進步了,書法發展了,條件更好了,但這時代對書法發展的限制在哪裏?

      劉正成:就是功利性。功利性是對中國書法發展的致命傷害。過去的中國和西方,只是有了錢才搞藝術,藝術本身不是爲賺錢。現在因爲中國人還窮,要改變,很多是想通過藝術來發财,而這樣的路徑以走穴爲主,協會的主要領導人帶頭,於是有了走穴文化。參加書協,就是爲在走穴時得到承認。這裏面對藝術也有一定刺激性,字寫得好,才能入會。但是這樣的路徑,和藝術的終極目標是偏離的。以前的書法精品,象《蘭亭序》、《祭侄稿》、《寒食詩》,都沒有功利性,而現在的專業化社會適應市場需要,出現很多弊端。以前我和劉炳森先生交談,他說:他寫字也想改變,但有人就是要他那樣寫。這就是商業化的影響。當年的王羲之、顔真卿,他們就是我要怎麽寫就怎麽寫。如果不能超越功利性,在更高級的階段就迷惑了,最終只能成爲書匠、書法工作者或書法從業人員,不能成爲偉大的王羲之、顔真卿、蘇東坡那樣的書法家。從歷史的進程看,中國書法的市場化也是當代文化的進步現象。以前我們寫字送人,還害怕人家不喜歡,人家求字就高興得很,哪有什麽錢呢?比起文革時期只能寫大字報,現在書法能賣錢當然是社會進步。但市場化和創作沒有什麽必然關係,象吳冠中先生就說:拍賣會上他的畫賣一千萬,和他沒有什麽關係。藝術家的創作不要受這些影響。象梵高的畫,他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畫,當時是一幅也賣不出去,人家老闆看面子給他點面包就不錯了。但梵高最後是真正的藝術家。我講這些,并非以爲藝術家就是越窮越好,只是我們現在已經被商業化、功利化包圍,我們人在其中,要有自覺性,既看到它的進步一面,同時又能出乎其外,争取超越。

      顧工:時間過得真快,兩個多小時一晃就過去了。我們感謝兩位老師今晚精采的對話,最後,還請兩位用簡潔的語言給我們描繪一下,中國書法和文化的未來。

       李廷華:中國全社會都在總結自己的文化,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文化,在這樣的總結和關注中,中國文化一定會找到自己的精義。

      劉正成:當代中國在和平崛起,經濟實力已經成爲世界第四,這是中國社會發展的一個拐點。我希望在中國的和平崛起中,五千年文明獲得新的生命力,也希望書法起到重要的作用。我認爲前途還是樂觀的。
  (根據錄音整理,尚未經本人審閱)

741002 发表于 2008-7-15 11:45

先收藏,慢慢学习。em1 em1 em1 em1 em1 e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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