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也可是幸福
作者: 罗志田幸福不能没有物质基础,但可以不为物质所左右;重要的是心态从容,知足所以常乐
什么是幸福?幸福的尺度如何衡量?相信“5·12”后很多人会有不同的感觉。
地震让四川出名,而四川人,尤其是深受清代旗人生活方式影响的成都人,很早就有比其他地方更闲逸的幸福感。所谓旗人,是指在旗的满人和汉人。他们有着固定的钱粮,所以无温饱之忧,有闲适之怡;然而这钱粮的数量又不特别大,故常需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自寻其乐。
由于明末的大乱,清代的四川是个移民充斥之地,对不同的区域文化和外来生活方式相对包容,发展出自身的生活特色。不仅四川话属于北方语系,成都大概也是南方都市中少见的嗜花茶(老北京所谓香片)而非绿茶者。两者大概都有旗人的影响,后者尤其明显。这是生活方式的自然影响,表现的是文化的力量。史家常见的那种满汉政治冲突,在这里基本看不见;可以看到的毋宁是一种相反的趋势,即不同生活方式在一种相互包容的氛围中共处,并有所融合。
川菜亦然。川菜现以麻辣著称,其实是一个有意无意间“炒作”出的特色。前些年曾经流行的“火锅”,以前仅是适应川东地区下力人需求的一种地方小吃而已,不具普遍的代表性。川菜中真正雅俗共赏而不可或缺的,大约还是回锅肉。而最能体现其特色,此处有而他处无者,则应该是所谓“鱼香”味。“鱼香肉丝”似乎也是最能行远的一道川菜,无论其在世界各地有着怎样的适应性变化,那种在和缓中调和五味的特色仍基本保持,亦可见文化的力量。
同样,或正因为是移民社会,维护自我认同的需要更明显,川人的独立性似较很多地方更甚,不那么喜欢与他人保持一致。但这独立风格又能考虑到协作和共处的需要,川剧中有类似合唱的所谓“帮腔”,为各类“传统戏剧”所少见,便充分反映出这样一种开放包容的意态。
移民的一个共相是在凭借不足的状态下努力开拓,艰苦的生活培养出较强的幽默感。川人的诙谐往往有些辛辣,稍带进攻性。尤其是贫下中农的日常言谈,颇好在口舌上绕着弯子占人便宜,以此为乐。这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智力竞赛,彼此不因吃亏而伤感情(绝大部分玩笑也都适可而止,不到伤人的程度)。劳动人民在这方面的创造力和实际的“创新成果”,其丰富程度远超过我们的认知。可惜很多时候这类创造都有较强的地方特色,往往需要在方言中应对,才能充分表现出诙谐的力量,及其分寸感。
记得前些年教育部规定上课不得用方言,四川某大学本来外地学生较多,然一位教授说的普通话却让学生听不懂,课堂出席率大减,学生乃向系里要求让此师恢复讲四川话。系主任对该教授委婉提出,老兄的普通话似不高明,学生流失过半……教授正色答曰:不会呀,我数过,还差一个人才一半。于是教育部的规定继续得到贯彻。方言的魅力和师生的幽默感如此,在那样的学校念书教书,或也是一种享受吧。
若要给近代四川文化以某种理想型的概括,大概可以说是有刺激而不必太强烈,主张独立而赞同协作,节奏平缓而不那么迅疾,诙谐而不过于伤人。
这些特点别处大概也有,或不那么集中,而幽默感的缺失可能有着更长远的影响:自从南宋的儒者致力于礼下庶人之后,理学士绅多的地方,民间的风气也就有些严肃起来。四川或因是移民社会,宗族的约束力不强,而士绅的理学味道稍淡,所以保留更多的诙谐,亦未可知。
时代和区域的差异是不可忽视的,换个时间换个地方,有些诙谐的内容便不再幽默,而原本平常的玩笑也可能具有伤害的含义。这更与大家的心态以及约定俗成的接受程度相关,在情绪激动的时刻,或是在一个“互相抱怨着过活”的时空之中,很多平常话也可能冒犯人。
我想,能够容受未必亲热的话语,心态的宽松平和可能是最重要的。有想象力然后能包容不同的表述,能容然后可共处,知足所以常欢乐。幸福不能没有物质基础,但可以不为物质所左右;而且它近在咫尺,就在我们的日常观感之中。
(作者为历史学教授)
[ 本帖最后由 果儿 于 2008-7-4 13: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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