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悠悠的张先生(文/郑培亮)
慢慢悠悠的张先生文/郑培亮
山东大学蒋维崧先生,为当代硕儒。现代书家作品均以平方尺为计算单位,唯独先生按字数。先生早年攻篆刻,高洁超迈,自然不能以印章大小,应以字数来论,及至晚年书名大盛,还是沿袭老规矩,算字数,一字千金。
先生是《汉语大词典》副主编,平时很谦恭,雅人、俗人、无耻之徒、故作高深之属,到他那里,均报以微笑。实际上老先生高傲无比。老先生编字典出身,在他眼里,错字满天,只能在愤怒与无奈中报之以谦恭的微笑。如果狗屎一堆,又自称创新与学术的主儿,先生便长『啊—』一声,闻者大多以为是赞许,我知道,这是把老先生憋坏了,再不『啊—』一声,那破字就像脓痰一样把老先生的喉咙给堵了。
先生生前,惟独喜欢评论北京张荣庆先生。山东那边如有人到北京办展,总想请老先生推荐几位领导和名流,老先生威望高,说话管用啊。先生就说一句:可找张荣庆先生看看。
我那时在山大读书,蒋先生推许的人,在我心目中,立刻高大雄伟,顶天立地。
来北京没有多久,碰上张先生了,就一普通北京老头。两眼炯炯有神,晶莹剔透。脾气好得不得了,知道我爱抽烟又买不起,不等我把那根烟抽一半,又递上来了;听说没有吃饭,走吧,下楼,吃大棒骨;又听说我孤家寡人,那就更不用着急了,再玩一会,再拉两句,一侃半夜。我们一个个眼球通红,大脑迟钝,惟独先生精神矍铄,意犹未尽。
北京书法界的中青年,一律称之为『张先生』,以表尊重。先生口碑甚佳,退休前,做过中国书协的研究室主任,再大的官没有混上,只混得满腹诗书。先生爱玩,买书是玩,读书是玩,学书是玩,抽烟熬夜也是玩,数十年玩过去了,居然不紧不慢玩出了大名堂,一直玩得大家统称为『先生』。
张先生慢性子,他一来电话,我首先要看看手机电量足不足,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给你,很像过去游击队战士扛的三八大盖,那边敌人都扑上来了,子弹还没续上,急得你火烧火燎。写字也慢。有的书家,半斤酒下去,一夜写出一个中国美术馆的个人展。老先生不行,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半天出一小张,还未必满意。书法是个慢活,需要慢慢的『煲』,味道才好。先生慢性子,太适合书法这个活了。一件件的『煲』,一字字的『煲』,一笔笔的『煲』,『煲』得味浓、味正、味醇,耐读、耐品、耐琢磨,初看不奇,百看不厌,字不惊人死不休,捻断数根须,反复推敲,不厌其烦,沉浸其中,其乐无穷。
看先生的字,我的理解是,写好字,性要慢,路要窄。
慢性子不适合现代生活的节奏,但适合书法的节奏。为什么有的书法家整天价东边日出西边雨,城头变换大王旗?性太急。老想写出风格,写出个性,老以为自己是『超女』,一夜成名。劳累奔波,拜师学艺,名家合影,访碑寻帖,展览研讨,忙得不亦乐乎。忙了十年二十年,才明白自己为当代书法艺术的繁荣做贡献了。张先生的办法值得借鉴,他的心态更值得借鉴。
现在看来,路子宽了,也不是好事。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是现代书家的通病。没办法,谁让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了?这帖好,看那帖更好,再想像古人那样,忠贞于阁帖死守一辈子,也不可能,美女如云,好帖成堆,想不花心都难。张先生半路出家,别人踢完上半场他才替补上来,偏偏替补队员进球了。原因是别人都累了,瞪着眼,甩开腿,猛踢,有的踢得自家球门朝哪都不知道了,他却清醒得像酣睡初醒,哪里有破绽,他看得极清楚,用他的慢性子,慢条斯理的踢,踢来踢去,一不小心,进去了。
张先生死守『二王』,倡导『二王』,鼓吹『二王』,既得罪了人,也赢得了人心。很多人在扬碑抑帖、张扬自我的时候,他像个小学生,一笔一划地鼓捣,两耳不闻窗外事,任尔东南西北风。写碑写帖,不存在孰高孰低,关键要对眼。小青年恋爱,不对眼,剃头挑子一头热,热得要死要活都没用。张先生在『二王』那里找到了兴奋点,找到了节拍,获得了满足。
现代书法展览中,写什么的都有。有的女孩子,温柔秀气,偏偏学徐渭,你有徐渭的疯癫吗?有的小伙子,斗志昂扬,学弘一法师,形像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欲望。这些都是没找对头,没对眼。别人说好,对你来说,未必就好。『二王』有一段时间大家写腻了,但张先生认为对路,写不腻,而是越写越有味,越挖越深。这叫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没有和张先生探讨过,是否受到启功先生的影响。张先生未必临过启字,但在精气神上,他们是有共通之处。张先生的作品,文气四溢,静谧清凉,如同炎炎夏日,人困马乏,清茶一杯,顿觉沁人心脾,通体舒透。受启功先生影响的人太多了,有的走出来了,有的走不出来。启功先生虽然过世,但留下的启字文化产业仍遍布全国城乡。写启字的,大都写得太像了,因为太像了,所以土得掉渣,因为土得掉渣,所以恶俗。其实,启先生的字也是一杯清茶,只是有的人加了饮料,有的人加了酸奶,都『馊』了。张先生虽然心仪启先生的书法,但他写得不像启先生。张先生写『二王』,也是这样,处于像与不像之间。因为写不像,他写好了。这个理,不能对学书法的小孩子讲,但学过十年二十年的都该明白这个理。就像我们教育孩子,大道理要讲,真办事,大道理未必能成。
因为赶飞机,只好写到这里了。说的不对的地方,万望先生包涵。改天到先生家里,一边神侃,一边享受着先生一支接一支递过来的好烟,那是多么严重惬意的事情啊!
二○○八年三月十八日中午
(本文作者:大学教授,现供职中国书法家协会展览部) em1 em1 em13 em13 郑培亮比柯文辉更会写“人”,就是结尾煞得仓促了。 今天晚上我读了八篇评论张荣庆先生的文章,郑文最好。 em1 em1 e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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