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如是 发表于 2008-2-11 17:25

在地质队那些年

                      在地质队那些年


                                                                文/ 冉正万


    离开106地质队整整七年了,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在此之后,也没料到时间会过得如此之快。一切恍如梦境,但这分明又不是梦。
      20岁那年,带着些许青春的生涩和几分迷惘,抱上印染着俗气的大朵大朵牡丹花的被子和红木箱子走进106地质队的大门,我听见几个中年妇女略带惊喜的窃窃私语:嘿,学校分来的娃儿。不不,那时候可没什么大门,新建的办公大楼已经完工,但还没搬进去。办公楼的左侧,是一排7字型的灰砖黑瓦房,绛红色的窗户和黑乎乎的门洞给人一种神秘感。我故作矜持,没敢细听她们还说了些什么,几年后,这些孃孃中的几位争着为我介绍女朋友,直到现在,这仍然让我感到温暖和幸福。
    人事科在办公楼前面一栋有几分喜气的红房子最右边的转角处,在那儿填了几张表,自己就成了106的人。这个身份的确立,使我在日后的生活中,尤其是现在,有了让不少作家羡慕的资本:地质工作的神秘有利于增强文学作品的悬念,而孤独的野外生活则有助于心灵的净化。
    第一天上班和第一次上学有些相似,既兴奋又忐忑不安: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吗?毕竟已经开始了!当我被介绍给第四分队的技术负责殷科华先生时,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不要紧,这位谦逊的殷哥会帮助你的。办公室颇像教室,七八个人在一起作图或者计算。埋头干着自己的事,嘴上却没停,话题像故事接龙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说的事一件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不时从这些话题引发的笑声:爽朗、坦诚、明亮。没多久,副总工程师高企戎来领导我们,这是个严厉的领导,我最怕在他面前出错,可偏偏老爱在他面前出错。有一次,他让我检查一张“仙人岩铝土矿区钻孔设计图”,忘了这是谁画的,我看得极认真,看完后信心百倍地告诉他,高叔叔,看完了。他走过来,只扫了一眼,不到一秒钟,他就发现图名少了一个“区”字。我顿时无地自容。我只校对了图面,没校对图名,心想比铜钱还大个的字,不会有错的,哪知老天不给面子,非要让我记住这个教训不可。不过说实话,他的严厉让我至今受益匪浅。他老人家应该70出头了吧,不知是否安康?
    我们上班的这栋房子不大,但工会、托儿所、资料室都在里面。资料室在二楼占了整整一层,搬走后成了医务室。这栋楼在好多年前就已不见踪影,但砖墙上斑驳的碱似的粉沫和路边的石榴树在我的记忆里从未消失。
    说来惭愧,我当时基本上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年轻,既没认真想过如何“为祖国找出丰富的矿藏”,也没有想过要当什么作家。间或在操场上玩一阵“姿势优美、动作难看”的篮球,或者傻乎乎地想做点什么事以便引起某个女生的注意,最主要的时间除了上班外都用来看电视了。那时一般人家还是黑白电视机,可工会却有一台大彩电。冷天在室内,热天就摆放在工会门口的台阶上。那时电视频道很少,印象中也就两三个吧,但不管什么频道我们都看得津津有味。现在的电视已经近百个频道了,我却没有了看电视的兴趣,偶尔坐在沙发上看一回,好像也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玩遥控器,几十个频道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可看的。当时看电视连凳子都没有,站着,脸上随着电视里的剧情或惊或喜、或疑或怒,在旁人看来,犹如一群痴子。看台湾的电视连续剧《一剪梅》,对故事并不特别喜欢,但那首主题歌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掩没。嗯,刚好契合了青年人对爱情充满想象和渴望的情怀。当时还专门买了个笔记本抄下来。是的,现在仍然会唱,但已经不是对爱情的表白,而是对逝去的人事的一种思念了。记忆里还有一部《西线无战事》,当时只对扣人心弦的战争场面感兴趣,十多年后读到雷马克的原著,才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恰恰是对战争的厌恶。印象中队上的子女要比我们优雅多了,他们不是抱着吉他在楼梯口弹唱,就是挽着女朋友的手臂从市里面回来,或者正要到一个让人向往的地方去。那时学校分来的年轻人和他们之间有些隔阂,互相不爱说话,似乎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正是缘于一种可笑的嫉妒和羡慕。这样的可笑今天说出来让人忍俊不禁。不过,也真是年轻啊,否则哪会这样。
    往事越来越清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地矿部门陷入窘境,我无法忘记当时为了突围而所作的种种努力的人们,虽然大多以失败告终,但其悲壮色彩足以告慰地质人永不言败的秉性。他们不是不能撬起地球,而是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支点。几年后,尤其进入新世纪以后,地质队的辉煌已经印证了此言不虚。不知道大理石厂废墟上那几块巨大的花岗岩是否还在?想起它们,我脑子里总是同时出现探险者搁浅的帆船。那几年,每到吃饭时间,窗户外面就会传来卖豆花的声音,对市场一窍不通的地质人,这小小的买卖似乎也能给人期许与安慰。有多少人跃跃欲试,想把地质知识当成豆子磨成豆花卖出去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这卖豆花的声音一定召唤过不少热血沸腾的男儿。对于我来说,这都是时光的记号。十多年来,这些记号不但在我的作品里逐一呈现,而且还成了我开启心灵之门的钥匙,它们对提升我小说的内在品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品质能给人带来绵长悠远的享受,在我来说不可或缺。
    我最熟悉的是玻纤厂,因为我曾在其屋檐下开过蜂窝煤厂,那台老掉牙的蜂窝煤机一旦在我梦中出现,就是一副快散架的样子,惊醒过来,掐一把大腿,确知自己已经远离“煤运”,不禁大感安慰。不过,搞蜂窝煤厂对我而言无疑是人生的一大转折,有点像个人意义上的遵义会议吧。当时,国家不再下拨基础性的地质项目,就连纯粹以找矿为目的的项目也少之又少,不仅106,几乎所有的地质队都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当中。有地勘和测量专长者日子好过一些,因为他们可以直接面对市场,但就纯粹脱离地质扎进市场的人而言,成功者渺渺。我当时并没下岗——但我已经在作好下岗后的打算,想搞个蜂窝煤厂。出乎预料的是队领导得知这个打算后给予了不小的支持。据说这叫“自办公助”,我当时没太在意这个名称,只知道如果没有单位支持,办那个煤厂将何其艰难。开始之前,我曾在桥边几户人家试探过——现在那几户人家已经不知去向,大概是修建状元路时搬走了。他们的房子后面有一个附属物似的工棚,我问了问租金,桥头那家说要4500,另外一家要3700,后来队上给我的那个场地收费仅360元。我之所以敢东拼西凑把蜂窝煤厂搞下去,正是基于这个我一点也不太害怕的费用,我想,即便弄不好失败了,我的工资也还能偿付这点租金。这个蜂窝煤厂与其叫厂,还不如叫作坊更准确。我既是工人又是老板,不仅亲自抄起特大号洋铲干活,还一干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那个大铁铲能铲起二十多斤,从汽车上一铲铲掀下来,再一铲铲喂进粉碎机,还要从粉碎机下一铲铲扬出去。当时有人不解,说我一介知识分子,怎么去干这种又脏又累的事。我反倒觉得自豪,觉得自己什么活都不怕,反正比下了岗没事做强多了。说实话这可苦了手下的工人,他的老板都这么干,他也不好意思躲懒呵。那时候精力真是旺盛,晚上干到一点钟,第二天一早照样精神抖擞。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不仅学会电焊,还学会修机器。那台陈旧的蜂窝煤机给了我太多的学习机会,以致后来一个蜂窝煤厂准备聘我去当机械师。机械师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当时叫什么来着?好像没有一个确切的名称,如果去了,不单要管好机器,还得管好他的工人和生产与销售的出帐进帐。那么,叫“作坊CEO”可不可以呢?一笑。我因为与中国地质文联签约做所谓的合同制作家才没有去。
    说到合同制作家,对我来说相当于搞另外一个蜂窝煤厂。打蜂窝煤更多的是体力活,写作则完全是脑力活。不同的是,体力活你有多大的劲都可以使出来,写作可不一样,没找到窍门使再大的劲也没用。好在当时有一位良师益友,不仅理论功底深厚,而且对我懵头懵脑的写作常能一语切中要害。我有一个16开的大笔记本,他那些让人茅塞顿开的话全都在上面,现在仍摆在我每天写作的案头。他曾告诫我,人性本来是一束不变的光,但当它照射到不同的事物时就会产生万千颜色,这万千颜色正是文学努力探求的对象。十多年后,我在一位著名哲学家、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卓越的灵性导师克里希那穆提的演讲稿里找到了类似的话。导师说:“你内在所是的已经投射到了外面、被投射到了这个世界上;你所是的、你所想的和你所感觉的、你日常生活中所做的,都被投射到了外面,而那些就构成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们是痛苦的、困惑的和混乱的,通过投射,那些东西就变成了世界、变成了社会,因为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社会……”深夜读到这句话时,我不禁深为感动,我是多么幸运,在我写作的起步阶段,我就得到这样的智慧之光的照耀。这位良师益友就是龚章河先生。当我离开106到了文人成堆的地方,我更是深深体会到这种交流是多么珍贵。
    我提及这些,只是为了表明106地质队对我产生的影响何其深刻。从20岁到33岁,我的一生将不再有如此美好的时光。我相信我不过是远游的孩子,那种故乡般的思念只会越来越浓。正是这个原因,只要有机会回到106,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从小窝凼出发,围绕水池山和办公大楼转一圈,化验室、子校、老招待所、操场,仔细观察每个地方的变化。每次驻足,心头都在询问:你可别来无恙?变化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对106人来说,这一切正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在许多方面,都能看到和二十年前、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当然,也有不变的东西。从俱乐部门口走过时,我看见里面下棋打牌的人的表情仍然没有变,拈子出牌的动作没有变,胜券在握者叫一声“将”,其得意之色没有变,对手不服气的认真劲没有变。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这样的场景在北京上海是看不到的。
    行文至此,回忆已经变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它们带给我的,不单是值得回味的温暖的光阴,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激励。工作中无私地给予指点和鼓励过的前辈,和我一起爬过山摸过夜路的同事,对文学有共同爱好而彻夜长谈的朋友,在十多年的写作中,我总是把他们当作预设的读者,虽然他们中很少有人阅读我的作品,但我总会感到心虚,不敢有半点马虎,生怕在他们面前出丑露乖。
    在任何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半载,我们的身体里都会或多或少地吸进当地泥土里的元素。这些元素一旦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它就会左右你的身体甚至性格。我在106生活了13年,体内有多少元素来自这片土地?这是个数学方法不能统计化学方法不能分析的问题。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是常回去看看,让血液里因离开时间过长而流失的元素得到补充。当然,这些元素不唯只在泥土里,它还存在于张孃孃李孃孃张叔叔李叔叔老杨哥老吴哥的笑容与问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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