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如是 发表于 2008-2-5 15:49

红尘图

                                       红尘图

                                                          文/冉正万
                                             
                                                      第一章

    少年青钢灰有一副英俊的外表和健壮的身躯,浑身肌肉活物似的,在紧绷绷的皮肤下滑来滑去。见到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拍拍他的肩膀或屁股,以示欣悦和赞赏。
    “嗯,不错不错。”他们说。
    因为年纪还小,主人没给他分派什么工作,他整天悠闲自在,无所事事,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闲逛。他喜欢这个有田有土,有山林堰塘,充满了阳光雨水和春花秋月的地方。那些在地里肩负犁铧的娘儿们,不管认不认识,他都要嘻皮笑脸地跑去和她们开开玩笑,故意撞她们的肩膀或者拱她们的乳房。她们全不把他当回事,因为他太小了,她们把他当成大家的儿子。而那些娘儿们的主人,却嫌他影响工作,提着棍子赶他。只要看见人手里的棍子轻轻一挥,他赶快便溜之大吉。
    青钢灰是头水牛,刚满三岁。他喜欢这块土地:山梁下面,是一片丘陵。丘陵低洼的地方,有层层梯田,和形状各异的玉米地。稻田中间,有一条娇里娇气的小河,河水安静地流淌着。无论朝雨晚晴,夏热秋凉,她都那样文静。到了秋天,闪亮的溪水映着温润的阳光,带几片飘落的红叶,在狭窄的青石滩上浅浅地流,一直流到天边。
    主人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中年人,三天两头和老婆打架。只要那天他偏偏倒倒地回来,青钢灰就知道那个又矮又胖的女人要捱他的拳头了。
    可在其他人面前,包括在青钢灰面前,他又称得上是一个脾气很好的男人。他对地里的活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厌恶。可干起他喜欢的事来,又常常不知疲倦。春和景明,他扛着一根又长又细、制作精致的鱼杆,在水溏边一坐就是一整天,即使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他也不会发脾气。空着巴掌回家的时候还要吼一嗓子:
      
      张飞无计杀猪卖,
      子牙坐过钓鱼台。

    有时为了打一只斑鸠或者一只野鸡,掮着五尺长的火药枪,穿林越泽,上山入谷,一连跋涉好几个时辰。遇到邻里要他帮忙,即使最繁重的活,他也从不拒绝。村里有人办酒或修房子挖地基,他总是第一个赶到。而对自己那几亩地,每逢他要到地里去干活,天就下起雨来;每逢他想好好干一阵,就有人娶亲。苞谷林里的杂草,密得伸不进锄头。他说,管他的哟,再勤快也多收不了几颗。要不就埋怨,他分的地是村里最差的,无论怎么种,也不会有好收成。地里的活由女人去干。女人穿的衣服只有胸部才有一粒纽扣,她不得不一手把着肩上的锄头,一手抓住两片衣襟。一到地里,手一放,那片白得晃眼的肚皮便露出来。若是旁边有人,她便扯根藤子当腰带,扎一扎。青钢灰从没见她穿过新衣服。有时候儿子帮她,穿着父亲的裤子,和他妈一样,一只手去把肩上的锄头,一只手提裤子,像戏台上的人物煞有介事地出场。
    青钢灰从没想过,自己的命运,和主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联系。就连他为什么是牛,而主人和他们儿子又为什么是人,他也没想过。即使他能像人一样读书看报,对这样的问题也无法回答。因为人在这方面已经做过千万次思考,最终都没有答案。
    有一天主人回来的时候,天快亮了。他没进屋就打开圈门,把青钢灰牵出来,唉声叹气地拍着他的肩膀。看见旁边的背篓里有红苕,他捡了个最大的给他:“吃吧。”
    青钢灰咬下一块,主人等他嚼碎了吞下去,再递给他。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对儿子和老婆都没这么好过。青钢灰刚把那个红苕吃完,女主人出来了,撇着嘴说:
    “我还以为强盗哩。这么早,你要把他牵到哪里去?”
    男人说:“挺你的尸吧。不要你管。”
    “啊呀!”女人叫起来,“我晓得了,你一定是打牌打输了,要把牛卖掉!”
    男人说:“你小声点,吼什么吼。”
    “没那么简单!”女人说,“牛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卖。”
    男人生气了:“牛怎么是你的?我是一家之主,卖不卖我说了算。”
    “不要×脸!”女人的声音更大了,“不要×脸啦!你给他割过一把草吗?你牵他出去放过吗?你什么时候管过它?你是一家之主,你这个一家之主是怎么当的!说出来羞死先人。”
    “叫你小声点,再不小声我要揍人了!”男人的哀求中夹着威胁。
    “我就是要大声吼,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女人走到院坝,拍着大腿喊起来,“你们快来看呀,有人打牌打输了,要卖家里的牛,真是不要脸哪……这个家已经完了,今天输牛,明天输房子,后天就只有输老婆孩子了。”
    男人捡起一根响槁,向女人砸来,女人忙用手臂护住脸。响槁没打着她,落在她面前,她顺便用护脸的手擤了一回鼻涕,往衣襟上一擦,边朝男人身上揣,边嚷:
    “打吧、打吧,给你打,打死了不要你偿命!”
    男人黑着脸,把牛牵着往路上走,女人发疯似地跳起来,去抢男人手里的绳头,男人一拳把女人打倒在地,狠狠地说:
    “再和我罗嗦,老子打死你!”
    青钢灰听见女人嘴里“咕噜”一声,很响。她死了?很想回头看一看,男人紧紧拽住牛鼻绳,绳子勒痛了鼻子,他没法回头。
    青钢灰和主人并没走好远,主人把绳子交到了另一个男人手里。
    那个男人接过牛绳,说:
    “赌场上无兄弟,对不起了。”
    主人说:“行了,你他娘的少来这一套。”
    青钢灰心里发慌,不明不白的,这是要去什么地方?那人一边走一边偷偷乐,走到一个山湾里,停下来把青钢灰认真检查了一遍,摸摸他的角,敲敲他的背,拍拍他的屁股,最后嘿嘿嘿笑开来:
    “不错不错,划得来划得来,太划得来了,做什么生意都没这撇脱。没想到我会赢一头牛。财神菩萨保佑我啊。”
    这人拍了一阵,脱下衣服把青钢灰的头包起来,遮住他的眼睛,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他不能让他知道回家的路。青钢灰拼命甩了一下头,以此表示他的不满,可这个人不但不给他把衣服解开,反而将两只衣袖紧紧地拴起来,在他的颈子上打了一个结。他不禁勃然大怒,低下头,朝人撞去。那人跳到一边,吃惊地吼:
    “你要打人?怕是没王法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友好。青钢灰不停地甩头,喷鼻,但无济于事。那人对这些一点也不在乎。甚至根本就没去想他这些动作的含义,在他看来,作为一条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如此卑鄙地对待过他,而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为了摆脱蒙在头上的衣服,他火冒三丈地咆哮着,“嗯啦、嗯啦”地反抗,心头的怒火可以把一只老虎顶到河对面去,可对这件人制造的轻如鸿毛、重不过七八两的衣服,他却无可奈何。那人说:
    “行了,又不是牵你去杀场,犟什么犟?”
    惭惭地,他能模糊地看到周围的东西了,虽然无法判断它们的距离,和它们本来的颜色,但能感到它们的存在,还能闻到它们的气味,心里稍感平静。那人拉起牛绳:
    “走吧。”
    青钢灰在心里说:“不,我就不走。”
    鼻子被勒得生痛,但他没迈出一步,而是把脖子长长地伸出去,那人手一松,他立即把脖子缩回来。那人说:“操你先人,又不是皇帝娘娘,要我拿轿子来抬你!”
他假装看不见路,抬起一只脚,在空中划了划,然后又落在原地。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可脚下的路还是看得见的。他只是不想迈出这第一步。 他用潜藏在本性中的一切狡猾来对付这个人,可严酷的现实马上露出凶恶的面目。那人把缰绳拴在树上,然后找了根又软又长的青冈树儿当鞭子:
    “看来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硬是不行!”
    在青钢灰的身上狠狠抽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你不走,你不走!”
    青钢灰蹦跳着,缰绳像烧红的铁丝一样勒着鼻子,痛得他脑袋嗡嗡响,比打在身上的鞭子还痛。那人抽了一阵,得意地说:
    “走不走?不走我再打。”
    “敢和我调歪,你看错人了!”
    青钢灰明白了,自己没法战胜一个手持树条的人。心里虽然不服气,但他记住了这个教训。他更明白了一点,人是有手的动物,他们用不着和力气大的动物比力气,动物的生存靠的是强壮的身体,而人的手则和大脑相连。走出了第一步,他便知道自己妥协了。

                                                      第二章

    “我姓章,是来买牛的。你晓得哪家卖牛不哇,晓得的话请你穿透一下,我会感谢你的。”
    “想买个什么样的牛?”
    “想买头大水牛,嫩点的,个子要大,肩膀要高,四条腿最好前长后短,尾巴要粗壮,角要长得周正……”
    “哪有这么齐全的牛?”
    “当农民没个好牛不行,不光是庄稼做在别人的后头,还让人看不起。”
    “这里没哪家卖牛,你到别处去问吧。”

    “我叫章正宣,从冉姓坝来,来买牛。小秋已经点完了,正好得闲,我走了好多地方,都没有中意的牛,不晓得你们这个地方有没有。只要我看得起,不怕多出几个钱。”
    “从冉姓坝来的,你走了那么远?”
    “是走了这么远,我还从没走过这么远。牛是庄稼人的帮手,没个好牛不行哪。我以前养那个,是下户的时候分的,个头比山羊大不了多少,犁半亩地他就累得张着大嘴巴喘气,像马上要断气了一样。任你用好粗的棍棒打他也不走。岁数也不大,才六岁,可那张皮看上去像七老八十了,又厚又皱,皮皮翻翻的,一年四季都在落壳壳。他太慢了,慢得像个秀气娘娘,种庄稼都没哪个愿意和我换活路,怕吃亏。”
    “嘿嘿,你说的是真的,牛差了是没哪个愿意换活路。”
    “种一季庄稼我伤一回,脑门心都伤痛了。所以下了决心买个好牛。连做梦都想买个好牛。我这人心软,养牛养牲畜是最仔细的,从不打他们,如果养了一头好牛,我就更舍不得打他了。”
    “分牛的时候你怎么不要个好的?”
    “别说了。冉姓坝姓立早章的就我一家,另外有几家姓弓长张的,几家姓王的,姓谭的。此外全部姓冉。生产队的时候,队长会计和作业组长都姓冉,即使没得罪他们,你也不敢高枕无忧,人家手里有权,想什么时候整你就什么时候整你。分牛的时候他们整我的名堂,把谁都不要的孬牛给我,我和他们讲理,他们说,分个孬牛都是看得起你,要不然牛毛都没你一根。”
    “不是还有村里和乡里?我就不信你就找不到讲理的地方。”
    “村里?村里掌权的人还不是姓冉。乡里倒没几个姓冉的,可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打得火热得很。像你我这些只会扛勾勾枪修地球的人,想巴结个人也巴结不上,硬是的呢,乡政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一有哪样事情,姓冉的只要到乡里嘘一声,我姓章的把舌头说烂也没用。最终还不是哑巴吃黄莲,有苦也说不出来。”
    “这倒也是。”
    “表面上呢,他们也和你说笑打跳,同你埋怨这埋怨那,好像和你好得很,可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就说每年打田栽秧,我吃的亏就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我有一块‘过水丘’,当初图它在龙井下面,好堵水打田,可他们说,过水丘自古以来就是用来过水的,哪能堵起不让别人放水。人家要打田,都叫水从我田里头过。这样一来,我挑的草粪,撒的化肥就全都流到别人的田里去了。吃了这么多亏也不说了,你给了别人方便,别人也该给你方便吧?你才不要去想!冉姓坝的田大都靠望天水,天上不落雨就打不成。就春尾巴上那两三个雨天,雨来了哪个都心慌,不抢快点雨一过了就只有点成苞谷。我的牛不行,没别人搞得快,每年都要借别人的牛才能把田打完。可借牛的滋味说不得,说起就心酸,他们不是说不借给你,而是还要用,或者说牛太累了用不得。姓冉的人巴不得你这些人饿饭,看到你田没打起才高兴呢,还会借牛?老借他人的,不会次次都对头,有时候人家真的也还在用。再说就是高高兴兴借给你,借的次数多了,自己也没什么脸貌,不好意思呵。没个好牛,连句硬气话都说不起呀。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你是该买个好牛,可这里没哪家卖牛,你来得不巧,队长家有一条好牛,上个月卖了。还没听说其他人要卖。”
    “那我只有到别的地方去问问了。”

    “我姓章,从冉姓坝来买牛。小秋虽然种完了,但明年还要打田栽秧,我想买一条好牛,明年打田的时候就不用借牛了。”
    “冉姓坝在什么地方,我们还没听说过。那里是不是全部人都姓冉?”
    “也不是全部人都姓冉,但姓冉的人最多。冉姓坝是个小地名,你们当然没听说过。从萝花屯出去到松烟,松烟过去是敖溪,敖溪过去是龙家,龙家过去是无上坝,无上坝过去是平桃,平桃过去就是冉姓坝。在乌江边上,我们那里出过三个大学生,五个中专生。有一个人你们肯定听说过,在横坡当县长。”
    “我们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么有名的人你们都没听说过,我不相信。”
    “你怎么跑这么远来买牛?”
    “买牛不比买其他东西,要买就买个好的。筲箕编得再好,也只能用两三年,一个牛跟了你,再不行也有十二三年。如果是个好牛,可以当三个大劳力,如果是个孬牛,等于养了个爹。”
    “哈哈哈,养牛怎么是养了个爹?”
    “怎么不是养爹?家里什么东西不行了都可以换,只有牛和爹不能换。爹是天注定的,牛是半堂家产,想换也换不起。你给他好好吃,好好睡,到需要他出力的时候,浑身懒筋,没犁两铧就呼呼呼地喘气,拖不动了。你急得喊他,爹呀,你走快点吧。他回过头瞪着你,那样子就像在说,你要把我累死吗?”
    “哈哈哈哈。”
    “我算过了,一个人一生最多只能犁三个牛,三个牛犁完,他自己也差不多了。我都快五十了,再犁一个牛,就犁不动了。有福气还可以坐着吃两年闲饭,没福气就只有躺在泥巴里头喂虫虫了。”
    “听你这么说,变人真没意思。”
    “嘿嘿,不管有没有意思,人一生就是这样过的。生下来就为了这张嘴,在生的时候吃好点,死了板板抬起走快点。”
    “你的嘴巴真会说。要买牛你怎么不到牛市上去看看?明天正好轮到麻溪场赶场。”
    “我已经赶过几场了,那些牛我都看不起。”
    “我不晓得这里有没有人要卖牛……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面有个村叫大山坳,那里有一个牛,架子长得不错,是打牌赢来的,不晓得他卖不卖,你可以去问一下。”
    “多谢你了。”

                               第三章

    章正宣成了青钢灰的新主人。
    这是青钢灰一生中走得最远的路。
    ……日落黄昏,西风残照,翻过一个垭口,一个狭长的坝子展现在青钢灰面前。肥沃的田土散发出一种生涩的泥土味,它们刚被翻过来种上油菜,泥土味还没有全部散发。还有草粪的气味,稻桩和苞谷杆的腐朽味,杂草燃烧后的气味,青钢灰受不了这些气味的刺激,打了一个大喷嚏,结果把嘴上的伤口扯痛了,他不好意思地用舌头舔了舔。
    稻田边上,是又陡又长望不到顶的山坡,坡上矗立着光秃秃黑魆魆的岩石,小灌木密密匝匝伏在那些大石头上面,它们铁丝一样的根是那些大石头脑皮上的神经和血管。
    和以前生活过的地方比起来,没太大的变化。虽然山形完全不同,但对于依草而生的牛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的新主人激动地说:
    “兄弟,我们到家了。”
    青钢灰不知道兄弟这个词的含义,默默无语地走着,他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地方。
    他有点怕他,虽然没有必要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谨小慎微,但他也不想因为不了解新主人的脾气而做出惹他不快的事情。这是那个给他蒙上眼睛的人给他的教训,你可以不怕人,但你必须尊重他手里的棍子。这个瘦骨嶙峋的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要柔和得多,但血的教训使他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并不代表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人不仅仅比其他群类聪明,更重要的是他们能拿起鞭子修改其他动物早已养成的习惯。
    章正宣很高兴自己买了一条好牛,他是个不爱惹事生非的人,可他仍然抑制不住得意,频频向逗留在田里的人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他一边想,这有什么了不起,人家早就用上好牛了。那些姓冉的一直都用的好牛,他们不费力就有一条好牛。一边却又对自己说,我终于有一条好牛了,冉姓坝最好的牛,今后再也不用求爹告奶去借牛了,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去和他们换活路了。我章正宣也可以不求人了……那些姓冉的知道我买了条好牛,会不会不高兴?想到这里,他把得意收起来,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青钢灰听见他对一个正在理沟的人说:
    “天都黑了还不收工,活路都有做得完的吗?”
    “嘿嘿,怎么做不完,石头开花马长角的时候就做完了……你买的牛?好多钱?听说你出去几天了,硬是买牛去了。花了好多钱,你这牛?”
    “这么多。”
    章正宣伸出拇指和食指。
    “这么多?这么多钱都可以买拖拉机了!”
    章正宣说:“我就是把他当拖拉机买回来的。”
    青钢灰看见田坎上有一头大水牛,看样子是他父辈那一代的,他礼貌地问候了一声:
    “嗯啦,我是新来的。”
    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这是起码的规矩。大水牛抬起头,犹豫不决地说:
    “嗯啦,和八尺有一拼,冉姓坝马上要不太平了。”
    “你说什么?”
    没走多远又遇到一个眨巴眼男人,这个人正在捆谷草。章正宣说:
    “兴高,要垫牛圈呵?”
    眨巴眼说:“嘿,你买的牛?架子长得不错,角也长得好看,让我再看看毛旋……毛旋也长得不差。几岁了?”
    “你看看牙齿,看看牙齿就知道几岁。”
    眨巴眼掰开青钢灰的嘴:“才三岁?三岁的牛有这么大?”
    “嘿嘿。”
    “大是大,可惜是条水牯。章正宣,你怎么不买个母牛,买个母牛一年下个牛崽就是好几百块钱哩。”
    “我只要他帮我耕地。母牛虽然可以下崽,但也难得经管,钱么?哪个不想多找几个,可那钱来得也不撇脱,天天给她铺圈,晚上还要给她喂草,怀上牛崽了还要做豆浆给她喝。如果正是打田的时候怀上,还不能叫她下田。”
    穿过一个寨子,又穿过一片竹林,一个更宽阔的坝子出现在眼前。
    四周的黑瓦房上有炊烟袅袅,升到半空,交喙般缠在一起,向无风的天空远去了。章正宣说:
    “快走吧,今天走累了,晚上给你煮好吃的。”
    青钢灰说:“嗯啦。”
    章正宣指着半坡上一栋黑瓦房说:“兄弟,那就是我们的家。”
    青钢灰说:“嗯啦。”
    章正宣指着一块稻田说:“这块田,和上面那块田,都是我们家的,现在已经种上了油菜,明年打田的时候就靠你了。”
    青钢灰说:“嗯啦。”
    章正宣指着前面一堆人小声说:“他们在等着看你呢。那是王海州、那是谭广书、那是王希凡、那是王果、那是张仕国和张仕才,剩下那个是冉书贵。可青钢灰还没走到那些人面前,一头又高又壮的水牯硬着脖子,高高地擎着头,不可一世地从对面的田坎上斜插过来,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问:
    “嗯啦,你是谁?快报上名来!”
    青钢灰心想,这一定是那个“八尺”,他立即作好迎战准备,尾巴硬得像木棒,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头尽量压低,擎出两把弯角,前腿如桩,后腿如弓。他对八尺说:
    “来吧,没有被吓死的好汉,只有战死的英雄。”
    那天被那人打得遍体鳞伤,他都没有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双角去还击,今天遇上自己的同类,他却有一种可以把命赌上的豪情。在他看来,人虽然没长角,但人长了一个无所不知的脑袋,人既是他心中的恶魔,也是他心中的神。人从不敢和自己的神斗,牛也是。
    章正宣吓了一跳:“牛、牛,你要干什么?”
    八尺故意唬唬唬地喘着粗气,以示气愤和神圣不可冒犯,可他并不停留在示威上,他狂怒地刨了刨后腿,像人发动摩托车一样,然后像山上滚下的巨石一样冲过来。他跑的是一条弧线,对准青钢灰的肩部撞来,想把青钢灰一头撞倒。
    章正宣见状忙丢开绳子跳到一边:“发瘟了!发瘟了!”
    青钢灰一眼看出八尺的阴谋,虽然长这么大还没正二八经打过架,但从小母亲和其他长辈没少教他。八尺的招数虽然狠毒,可对格斗高手而言,这不过是很普通的一招。青钢灰调整一下后腿,将头正对八尺,八尺来不及换招,于是两块石头一样坚硬的头咔嚓一声碰在一起,火星四溅,大地为之一震。青钢灰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脚向后一滑,地上刨出四条又深又亮的壕沟。但他挺住了,停了一会,头脑也清醒了。趁后退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全身发力,把八尺也顶得退了两步。
    章正宣作揖哀求:“老辈子们兄弟们,求你们帮帮我,快把他们分开,我今天才买来的牛,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我的牛经不起打呀。”
    七八个人分成两组,一组去拖八尺的尾巴,一组拖青钢灰的尾巴。“嗨”的一声大吼,牛尾巴都快被他们拉断了,可两条好汉仍紧紧地抵在一起。
    他们谁也不敢放松,还不停地转着头,都想把角钻进对方的脖子或者眼睛里去。有时青钢灰后退两步,有时八尺后退两步。
    青钢灰并未因为赶了一天的路而处于下风。八尺也没有因为自己武功不弱,一向战无不胜而小觑青钢灰,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德性,每一次战斗都把对方当做真正的敌手,哪怕对手比他弱小一半也会使出全力。这是祖先传下来的生存法则。他们的目的既简单又明确,那就是打败对手。
    章正宣不停地拍手跺脚,一气不停地提出办法,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可他那些办法没一个有用。他只好像女人一样哭起来:“天啦,啷个得了,啷个得了呀?”
    老汉王海州说:“快去找两把斧子来,再不把他们分开肯定要抵死一个。他们的汗水都出来了。”
    剩下的人都知道王老汉有经验,忙派人去取斧子。王果家离打架的地方最近,他把斧子拿来了。王海州说:“你和张仕才一人拿一把,看准他们的角,同时敲下去,狠实敲。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分开。”
    两人各站一边,同时喊:“一、二、三!”
    “梆”的一声闷响,像敲在石头上。两条好汉被震得晕头转向,身上的筋一软,腿也跟着软下来,人们趁机抓住缰绳,把他们分开了。
    八尺身上软了可嘴还不软,还想再干一架,人们又吼又踢,他才悻悻地走开了。走之前他没忘记提出警告:
    “嗯啦,有种下次再干一场!”
    青钢灰呼呼地喘气,汗水把他的毛全都淋湿了,八尺毕竟是以逸代劳,而他则赶了一整天的路,现在他的腿不住地抽搐和哆嗦。大脑也因斧头的敲击还在嗡嗡响,感觉有些恶心想吐。他觉得自己的角已经被震松了,风吹着都痛,身上的每根毛都痛。但八尺的警告他听进去了,他没回答,心里明白,总有一天,他会和他决一死战。不过决战的时候得避开人才行,不然斧头敲在角上比和对手碰在一起还难受。
    章正宣把衣服脱下来给青钢灰披上,他恨不得找床被子来给他披上:
    “兄弟,还走得动不哇?走不动歇一会再走。不忙,我们已经到家了。”
    同时也没忘记埋怨八尺主人:“这个张仕国,明明知道自己的牛爱打架,不兴把他牵远点。”
    老汉王海州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坝上也容不得两个公牛,必须骟掉一个,否则他们还要打。”
    章正宣还没到家,在屋当门便铺派儿子章锅铲,抱谷草和玉米秸垫牛圈,又叫女人冯秀英用苞谷面和碎花米给青钢灰煮“好吃的”。
    青钢灰进圈的时候,章正宣抓了把泥巴,往屋角一撒:“这是你睡觉的地方,”
撒另一角:“这是你屙屎屙尿的地方。”
    “这是你的屋子,记住了?”
    又喊儿子和青钢灰见面:
    “这是章大光,他们叫他章锅铲;”
    “我叫章正宣,是他爹。”
    章锅铲戴了一顶没有帽檐的毛线帽,一撇头发从帽子里伸出来,粘湿着汗水。好像刚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他讨厌父亲“啰里八嗦”,还把他和牛扯在一起。
    章正宣又把冯秀英叫出来:“她叫冯秀英,是我屋里的,是章锅铲的妈。”
    冯秀英一边笑着说:“他又听不懂。”
    一边用围裙擦手,认真瞧了瞧青钢灰,然后很温和地对青钢灰说:
    “饿了吧?我正在给你煮饭哩。”
    青钢灰也看了看她,有点胖,但扎在腰上的围裙却使她显出好看的身材。身上的衣服很旧,但是很干净。青钢灰觉得她很和善,便友好地甩了甩尾巴。
    章正宣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青钢灰长长地回答了一声:“嗯啦――”
    他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待他,但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自己无法选择,便只有“嗯啦”一声长叹,一叫解千愁罢。

                                                      第四章

    冉姓坝有一条山谷,谷底和半坡是玉米地,半坡以上是树林。玉米地一年只种一季,秋收后闲下来,成为冉姓坝放牛的山场。每天早上,放牛娃们把牛赶到山谷便去读书,下午放学回来再把他们找回去。这条山谷叫月亮谷。
    青钢灰以前从没享受过这种乐趣:这么多同伴在一起,自由自在,共同享受大地的赐予。每天早上,他们浩浩荡荡地赴向月亮谷。一位名叫老蔫的牛妈不快不慢地在最前面带路,青钢灰则跑前跑后,谁不遵守纪律,他就用头去顶他的屁股。没有谁叫他这样做,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责任,而是从第一天起,他就发现这是一种乐趣。有些捣蛋鬼联合起来,故意和青钢灰开玩笑,青钢灰也假装怒气冲冲,啪嗒啪嗒地奔前跑后,他们便得意地嗯啦嗯啦嘲笑他。
    青钢灰知道这是在和他开玩笑,因此他顶他们屁股的时候又轻又温柔,有时还要上去和他们碰碰角,触触头。以示他不会真的和他们打架。
    这支队伍中,有一半以上是娘们,少数爷们,都在很小的时候就遭受过阉割的酷刑,已经失去了作爷们的能力。所以没有谁和青钢灰争风吃醋。这也是青钢灰暗地里感到高兴的事情。队伍里有一个叫蓝波的女牛,是青钢灰最喜欢追逐的对象。蓝波正值青春妙龄,长得很标致,尤其是她的声音,既悠扬,又惋啭,青钢灰听了觉得耳根痒酥酥的,舒服得像三伏天喝凉水。她的神态有点循规蹈矩又庄重矜持,或者说有女牛的自信,或者说她是一个自信的女牛。那双蹄,不大不小,黝黑发亮,像两团黑色的花朵,青钢灰真舍不得它踩在地上。身上的毛发,细腻而光滑,有种青草香味。半天不见她的身影,他便觉得耳朵空空的,眼睛空空的,全身的皮毛也空空的,非要找到她,和她说上几句话,不舒服的感觉才会消失。可蓝波对他却不冷不热。青钢灰加入这支队伍的第一天,她就主动为他介绍了其他朋友。老蔫、七尺、六尺二、五尺八……她像一位优雅而又富有经验的司仪,每介绍一位,她都用动听的语言把他们的优点夸奖一番。蓝波介绍完后青钢灰便跟在她后面,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意。蓝波没理他,到一边寻找嫩草去了。蓝波不即不离,青钢灰感到非常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每天来到月亮谷,他都要在土坎上磨角,把土坎想象成敌人,一下一下地和它格斗,把那些土坎磨得亮光光的,远远看去像一面镜子。这样做一是为了向异性显示本领,让她们青睐自己,二是为了练习武艺,以便在今后的比武中打败所有对手。有一天青钢灰把蓝波逼到一个土角,想强迫她就范。他高高地抬起前腿,一下骑在蓝波的身上,都已经找那个门了,正要进去,蓝波突然一扭身子,差点把他摔个跟斗。他很尴尬。
    蓝波火了:“傻小子,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蓝波向他撞来,他连忙躲闪,她使出了全身力气,好像真的很生气。
    青钢灰懵了:“嗯啦,你怎么了,难道我没这个权利?”
    “你有这个权利,但我不给你!”
    “那就是上次我没打败八尺?那好,下次再遇到他,我非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叫你看看我是怎样为你打架的。”
    蓝波说:“这和八尺没关系。”
    “那又是为什么?”
    “嗯啦,看来你真是个傻小子。什么也不懂。”蓝波害羞地说,“这事不能你想要就给你,还要看我是不是时候,不是那个时候我是不喜欢的,懂吗?”
    青钢灰说:“嗯……啦,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怎么能告诉你,你再长大点就知道了。”
    “嗯啦,不告诉我算了,到时候我会知道的。”
    “你那傻样!”
    “我们天天都到月亮谷来,我们全都来了,可我从没看见过八尺,他怎么没来?他是不是怕我和他打架。”
    “他不怕和你打架,他的主人不准他随便和我们一起。”
    蓝波说:“嗯啦,在很多事情上,你的确还是个傻小子。我们之中,经验最丰富的是老蔫,她一共生了14个儿女,耕了15年的地。不过她就要离开我们了,你应该趁她走之前多向她请教。”
    “她要去什么地方?”
    “进城。”
    “进城去干什么?”
    “进城去当菜。老蔫老了,虽然还能耕地,但毕竟老了,如果她的主人现在不把她卖掉,一旦生了病,那就不值钱了。”
    “我不明白,老了还要去当什么菜。”
    “当菜就是把我们的肉给人当菜吃。这是老规矩了。‘深山嫩草盖老草,老草肥土有功劳’,如果你听见这首歌,那就说明我们中有谁离进城当菜的日子不远了。”
    “可老蔫的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她不害怕吗?”
    蓝波奇怪地说:“这是命,有什么好害怕的?要是还没进城就病死掉,那才是最可怕的呢。人为了不传染他们自己和其他动物,会把病牛推到消坑里去,消坑又深又黑,深不见底,摔死了倒还好,什么也不用怕。就怕摔个半死,半死是最可怜的,又痛又饿,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不是摔断腿就是摔断肋骨,想撞死也站不起来。只有慢慢饿死,你说可不可怜?肉体腐烂后,地下水会把我们的骨殖冲散,卡在更深更远的岩缝中,让我们的骨头几十年几百年卡在那里。”
    青钢灰说:“这么说,倒应该为进城当菜感到高兴啰?”
    “不,”蓝波说,“就像不必悲哀一样,也没必要高兴。”
    “嗯啦?”
    “人死了最好的结局是进棺材,如果连棺材也没有,直接埋到地里,那是最惨的。我们死了,碗碟是我们的棺材,埋在人的肠胃里,人的身体便是我们的坟,说起来比人还好点。因为人死了是给蚂蚁吃,给蛆吃,所以人特别怕死。一个人死了,其他人便会哭。我们死了给人吃,所以我们没那么伤心。生死就像雪花变成水,或者水变成雪花,没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不过是从一种样子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是这样?”
    “这不是说我们愿意进城去当菜。我们祖先的死法以前也和人一样。死在地里,死后变成泥巴,长出新的草,让别的牛吃。那时候人还没当我们的主人,人和牛就像树和草一样,谁也不是谁的主人。自从人当了我们的主人,他们就把所有的秩序破坏了,他们重新规定了一套,首先以满足他们的胃口为准。后来他们发明了种地,又要我们给他们拖犁。”
    “嗯啦。”
    “不过和其他生灵比起来,我们牛还不是最惨的。比如猪,以前他们吃野果吃野草,活十几年,现在人重新给他们规定原则,让他们吃熟食,只活一年,长肥过后便把他们杀掉。”
    看千山草黄,枫林如火。青钢灰心里有点乱,蓝波的话让他感到悲凉,可他从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看出,她没有骗他,好像那些事情真的那么平淡而又平常。
放牛娃们来了,站在坳口上喊他们的名字:
    “老母牛!回家了。”
    “小水牯儿,天都要黑了!”
    “大嘴巴筐壳,你还没吃饱吗?”
    “回家了,奓角儿。”
    这些名字都是他们即兴取的,变幻无穷,丰富多采。
    牛们通过他们的语气明白,这是在喊自己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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