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哲学家的诗
一位哲学家的诗
——《尼采诗集》译后 周国平
上世纪中时某一天,在德国东部一条大路上,一个乡村牧师带着他不满五岁的儿子从附近的吕茨恩市回自己的村子去。那绿树环抱的勒肯村就在大路边,已经可以望见村里教堂的长满青苔的尖顶,听见悠扬的复活节钟声了。不久后,牧师病逝。在孩子敏感的心灵里,这钟声从此回响不已,常常载着他的忧思飞往父亲的墓地。
不到一年,弟弟又夭折。亲人接连的死亡,使孩子过早地失去了童年的天真烂漫,开始对人生满怀疑虑。他常常独自一人躲进大自然的殿堂,面对云彩或雷电沉思冥想。大自然的美和神秘在他心中孕育了写诗的欲望。十岁时,他已经写下五十首诗,还作了一首曲子。当然,不免是些模仿之作,但已经可以见出他的早熟。例如,有一首诗,写一个飘泊者在一座古城废墟上沉睡,梦见该城昔日的种种幸福和最后的厄运,醒来后悟到人间幸福的无常。中学时代,他的小本子里写满了诗,而且调子都那样忧伤:
“当钟声悠悠回响,
我不禁悄悄思忖:
我们全体都滚滚
奔向永恒的故乡……”(《归乡》)
诗是忧伤的,但写诗却是快乐的,哪怕写的是忧伤的诗。他从写诗中发现了人生的乐趣。他梦想自己写出一本本小诗集,给自己和亲友读。每逢母亲过生日,他就把一本手抄的小诗集呈献在母亲面前,作为自己的贺礼。从童年到大学,从教授生涯到寄迹异国,他不停地写诗,但生前只发表了一小部分。他死后,名闻遐迩,无人不知,却不是因为他的诗。
提起尼采,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哲学家,而且是一个大有争议的哲学家,荣辱毁誉,莫衷一是。似乎是,人们关于他的哲学的意见把他的哲学掩盖了,而他的哲学又把他的诗掩盖了。但他的诗毕竟在德国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一页。十九世纪后半叶,德国最后一位浪漫主义大诗人海涅已经去世,诗坛一时消沉,模仿空气甚浓。当时,尼采的诗独树一格,显得不同凡响,对后来盖奥尔格、里尔克、黑塞等人的新浪漫主义诗歌发生了重大影响。
二
德国近代是哲学家和诗人辈出的时代,而且,许多大诗人,如歌德、席勒、威·施莱格尔、诺瓦里斯、海涅,也都兼事哲学。不过,大哲学家写诗而有成就的,恐怕要数尼采了。
有的哲学家,例如谢林,尽管主张哲学与诗同源,艺术是哲学家的圣地,唯有在这里,哲学才能真正达到它所孜孜以求的那个“绝对”;但他自己毕竟不写诗,诗与哲学的结合还只是停留在理论上。在实践中,哲学与诗两全是一件难事,在同一个人身上,逻辑与缪斯似乎不大相容,往往互相干扰,互相冲突,甚至两败俱伤。席勒就曾叹诉想象与抽象思维彼此干扰给他带来的烦恼,歌德也曾批评席勒过分醉心于抽象哲学理念而损害了诗的形象性。不过,这种冲突在尼采身上并不明显,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哲学已经不是那种抽象思维的哲学,而是一种诗化的哲学,他的诗又是一种富有哲理的诗,二者本身有着内在的一致。
读尼采的哲学著作,你会觉得是在读诗。与学院哲学家不同,他厌恶书斋生活,反对构造体系。在他看来,构造体系是不诚实的行为。一个人真正有价值的思想往往是偶而得之的,仿佛突然闪现的火花。硬要把它们拉扯成一个体系,就不免塞进许多平庸、虚假、拾人牙慧的东西。庞大的体系反而闷死了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所以,尼采说,几千年来凡经哲学家之手处理过的一切,都变成了“概念的木乃伊”。他自己宁愿在空旷的地方,在山谷和海滨,在脚下的路也好象在深思的地方思考。当他在大自然中散步、跳跃、攀登的时候,思想象风一样迎面扑来,他随手记到笔记本上。他的大部分哲学著作,都用格言和警句写成,是他浪迹四方的随感的结集。然而,这些随感并非浮光掠影,反倒是与“永恒”、“绝对”息息相通的。尼采称格言为“永恒的形式”,因为哲学所追求的那个“永恒”是隐而不显的,只在某些幸运的瞬时闪现,要靠“突袭”才能获得,格言便是“突袭”的猎获物,是以瞬时形式出现的永恒。“永恒”、“绝对”又是不可言传的,所以尼采还把象征手法引入哲学,自称“骑在象征背上驰向一切真理”。他的名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处处都用象征说话,他的许多哲学概念诸如“生命意志”、“强力意志”(旧译“权力意志”)、“超人”等等又何尝不是一种象征。
可见,在尼采手里,哲学是完全诗化了。但尽管诗化,却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哲学,因为它不但没有辱没、反而更加胜任哲学的使命——寻求“永恒”。同样,我们读尼采的诗,实际上也是在读哲学。尼采把自己的诗分为两类,一类是“格言”,即哲理诗,另一类是“歌”,即抒情诗。他的格言诗写得凝炼、机智,言简意赅,耐人寻味。他自己说:“我的野心是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说出的东西,一一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没有说出的东西。”
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对格言艺术下了千锤百炼的功夫。有些格言诗,短短两行,构思之巧妙,语言之质朴,意味之深长,堪称精品。例如:
“整块木头制成的敌意
胜过胶合起来的友谊!”(《老实人》)“锈也很必要:单单锋利还不行!
人们会喋喋不休:‘他还太年轻!’”(《锈》)“他为了消磨时光而把一句空话射向蓝天——不料一个女人从空中掉下。”
(《非自愿的勾引者》)
尼采的抒情诗也贯穿着哲理,但方式与格言诗不同。他在论及抒情诗的本质时曾经说,抒情诗人的“自我”不是清醒的、经验现实的人的自我,而是立足于万物之基础的永恒的自我,它与世界本体打成一片,“从存在的深渊里发出呼叫”,象征性地说出了世界的原始痛苦。所以,他的抒情诗很少歌唱纯粹个人的悲欢,它们的主题是孤独感、理想和超越、对永恒的憧憬这一类所谓本体论的情绪状态。在艺术上,他也力求用他的抒情诗完整地表现他的哲学的基本精神——酒神精神,追求古希腊酒神祭颂歌那种合音乐、舞蹈、诗歌为一体,身心完全交融的风格,其代表作就是《酒神颂》。这一组诗节奏跳跃,韵律自由,如同在崎岖山中自由舞蹈;情感也恣肆放纵,无拘无束,嬉笑怒骂,皆成诗句。尼采自己认为《酒神颂》是他最好的作品。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它的确最能体现尼采的特色。
三
近年来,在研究尼采哲学时,我接触到了尼采的诗,十分喜欢。于是,在工作之余,作为一种娱乐,时而翻译一、二首。没有想到,日积月累,颇有些数量了,于是索性把《尼采全集》中所收的全部译出,共二百七十六首。当初并没有想到出版,既已译成,觉得还是有介绍给中国读者的价值。因为尼采的诗不仅是世界诗苑中的一朵奇葩,也为我们研究尼采思想提供了一份宝贵材料。我把尼采哲学理解为一种审美化的人生哲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酒神哲学”、“悲剧哲学”或“艺术形而上学”。有人说,尼采思想充满复杂的矛盾,从不同角度去看,就会得出不同的尼采形象。这话也许不错,但知人贵在知心,对哲学家何尝不是如此。尤其对尼采这样一位富于个性色彩的哲学家,我们更应深入他那复杂的内心世界,把握住他思想中活生生的矛盾,才能领悟他的哲学的真义。在这方面,诗发于心,可为我们的灵魂探险指点一条捷径。
自幼沉浸在忧伤情绪中的尼采,当他成长为一个哲学家的时候,生命的意义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哲学思考的中心。他一辈子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他也一辈子在同悲观主义作斗争。他热爱人生,不甘心消沉,竭力为生命寻求一种意义,为此他向古希腊人求援。
他认为,古希腊人是对人生苦难有深切体会的民族,但他们用艺术战胜人生苦难,活得生气勃勃。所谓艺术,应作广义理解,指一种人生态度。一方面,这是审美的人生态度,迷恋于人生的美的外观,而不去追究人生背后的所谓终极意义。
“你站在何处,你就深深挖掘!
下面就是清泉!
让愚昧的家伙去哀叹:
‘最下面是——地狱!’”(《勇往直前》)
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给万物带来光明和美的外观,所以尼采用他来命名这种审美的人生态度,称之为日神精神。
然而,美的清泉之下,毕竟是“地狱”和黄泉。人生的导游戴着艺术的面纱和面具,俨然一位妩媚的少女。但是:
“可悲!我看见了什么?
导游卸下面具和面纱,
在队伍的最前头
稳步走着狰狞的必然。”(《思想的游戏》)
所以,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尼采称之为酒神精神的悲剧的人生态度。尼采认为,悲剧之所以能给人以快感,是因为它通过悲剧英雄的毁灭,使人获得一种如同古希腊酒神祭中个人解体、与宇宙本体融合的感觉。我们要做人生悲剧中的英雄,站在宇宙本体的立场上,俯视一己的生命,不要把它看得太重要,轰轰烈烈地活,轰轰烈烈地死。
“要真正体验生命。
你必须站在生命之上!
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
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生命的定律》)
这种站在“绝对”、“永恒”的立场上、高屋建瓴地俯视一己生命的精神,就是尼采哲学的基本精神——酒神精神。酒神精神的立足点是个体与本体的某种沟通,如此个体的生存与毁灭才会有意义,但是,尼采心灵深处对此是并不相信的:
“不朽的东西
仅是你的譬喻!
麻烦的上帝
乃是诗人的骗局……
世界之轮常转,
目标与时推移:
怨夫称之为必然,
小丑称之为游戏……
世界之游戏粗暴,
掺混存在与幻相:——
“永恒’之丑角
又把我们掺进这浑汤!……”(《致歌德》)
可见,无论以美的外观为寄托的日神精神,还是以绝对的本体为寄托的酒神精神,都只是诗意的梦幻或陶醉。尼采哀于生命意义之缺乏而去寻找诗,试图用诗来拯救人生,同时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诗并不可靠,这种矛盾使他的情感不断自我冲突,也使他的诗充满不谐和音,优美的抒情往往突然被无情的讽刺和自嘲打断,出人意外,又发人深省。有些诗,如《诗人的天职》、《韵之药》、《诗人而已!小丑而已!》,通篇都是诗人的自嘲,但这种自嘲又不能看作对诗的单纯否定,而是一种悲苦曲折心情的表现。问题在于,在尼采看来,诗尽管是虚幻的,但人生又不能没有诗。个人是大自然偶然的产品,生命的意义是个谜,“倘若人不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对诗的相反评价,为我们理解尼采哲学中的复杂矛盾提供了一条线索。例如,“超人”(人的自我超越)是诗,而“永恒轮回”(取消了超越的可能性)则是对诗的否定。
无论如何,在尼采眼里,诗尽管不是一条好出路,却又是唯一的出路。要肯定人生,只有用审美的眼光看人生。所以,他立足于审美的人生评价,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着重批判了基督教及其伦理的人生评价。在他的诗中,我们可以读到许多热情讴歌欢乐健康的生活情趣、辛辣讽刺基督教及其道德的作品。这些诗作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尼采的伦理观,澄清一些误解。仅举一例。尼采常常批判基督教“爱邻人”的训条,那么他是否提倡“个人主义”呢?
“我讨厌邻人守在我的身旁,
让他去往高空和远方!
否则他如何变成星辰向我闪光?”(《邻人》)
很显然,尼采是主张,一个人必须自爱、自尊、自强,有独特的个性,才能真正造福他人。“个人主义”实在是一个过于笼统的概念,有阿巴贡式的自私自利、唯利是图而灵魂空虚贫乏的个人主义,也有浮士德式的追求心灵丰富、自我实现而漠视实利的个人主义,两者岂可同日而语。尼采属于后者,所以鲁迅称赞他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通俗地说,就是伟大的个人主义者。看来,同为个人主义,伟大与渺小是不可一锅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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