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守护与拓进 ——贵州当代书画创作述评
文/耀文星对于外地大多数人来说,贵州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理名词。所谓熟悉,是这里有闻名遐迩的茅台酒、黄果树大瀑布;所谓陌生,是因为在全国整个政治、经济、文化版图上,贵州并不是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在绝大部分眼里,贵州只是老少边穷地区的代名词而已。然而,当人们真正走进贵州的时候,原有的偏见必然会被颠覆,因为这里不仅有如画的山川、淳朴的民族风情,还有完全现代化城市群落和社会生活,更有深厚博大的历史文化积淀。以文化而论,贵州文化也是自有渊薮,衣冠文物之盛,并不亚于中原。且不论神秘幽邈的古夜郎文化以及多姿多彩的苗、侗、布衣、仡佬、水、彝等少数民族文化,就以中华文化的主体汉文化在贵州的传播发展而言,历史上也是文教大兴、人才鹊起。自东汉尹道真从学许慎,学成后,返乡开学教授,黔中文化之创辟,迄今近二千年矣。其间屡经世变,但贵州文化一直绵延不绝。特别是明代王阳明谪贬至贵州,悟道于龙场,贵州得心学风气之先,首传心学正脉,经过数代相传,黔中王学成就斐然,整个贵州的文化发展也为之得到大的提振。直至晚清黎庶昌、郑珍、莫友芝等大儒硕学崛起于西南,我们都不难发现中间有着一以贯之的文脉传承。在书画方面,贵州历史上在全国具有一定知名度的首推明代的杨龙友(1596-1646),杨氏诗、书、画皆擅,其山水受董其昌影响,上追倪、黄之逸趣,诚为文人士夫之作,清人吴梅村作《画中九友歌》,将杨龙友与董其昌、王时敏等名家并列,其赞杨龙友曰:“阿龙北固持戈矛,披图赤壁思曹刘。酒酣酒墨横江楼,蒜山落月空悠悠”。杨龙友之后,又有清末西南大儒独山莫友芝(1811~1871)的书法,敛篆入分,融铸碑帖,与湖南何绍基、浙江赵之谦、山东陈介祺、广东吴荣光等大师巨子一起被近现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认为是“道咸画学中兴”的代表人物。而清末民国间的姚华(1876-1930),成名于京华,学问深湛,在诗词、金石书画、戏曲等方面均有极高的造诣,与陈师曾、齐白石、金城、王梦白等同为京派书画领袖,也是其中综合修养最高的一位,后来成为一代书坛宗师的启功即出自其门下。与姚华一样,出生于贵阳,却从贵州走出,成名于外埠的还有现代最为著名女书法家萧娴(1902-1997),其父萧铁珊为西南名士,精诗文书法,萧娴幼秉家学,天资超迈,十三岁时为广州大新百货公司书丈二长联,轰动一时,被誉为“粤海神童”。后从学于康南海,康氏许以“卫管重来”,中年漂泊,后落籍金陵,在书艺上继续精进,以女子而擅碑学,其书以“三石一盘”(《石鼓文》、《石门颂》、《石门铭》、《散氏盘》)为宗,笔力雄厚、大气磅礴,与胡小石、林散之、高二适并称“金陵四老”,以她独特的艺术经历和卓越的艺术成就,写就了近现代书法史上一个传奇。以上所述,对于贵州当代书画创作来说,貌似偏离正题,实际上其构成的,却是贵州当代书画创作的一个大背景,或者说是贵州书画创作源远流长的一个地域性传统。今人泛言传统,孰不知,传统也者,绝非铁板一块,里面有古今、南北的各种源流,故近代大儒章太炎在考察我国学术传统的成因时说:“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见章氏《訄书·原学篇》)。可见中华文化的传播发展,是多维的,在不同的地域和文化圈中,有着不同的发展创造,这才构成中华文化的博大。因而,地域性传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命题,故对贵州地域书画传统的探讨,正是讨论贵州当代书画创作前必须梳理的一个逻辑起点。同时,对贵州地域性的文化传承的梳理中,我们也不难发现,黔中文脉,也自有其特点。我以为,贵州传统的文化的特点一在于深邃:如阳明心学之精微,又如郑珍、莫友芝学术之精湛;二在于质朴,如姚茫父与萧娴的金石碑学。深邃质朴或与贵州相对偏僻的地理环境和淳朴的民风有关,前所论阳明之悟到于龙场,其实王阳明是浙江余姚人,辗转流徙,却最终在贵州悟道,莫非是踩到了地气。的确,贵州的自然环境,山水天人,与中原及江浙相比,原始的多,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实际上更容易激发人的内在思考。贵阳黔灵山中一副对联说:“天地生成,黔灵正气;人间悟道,山水清音”。对于上文所论,我们正可以作如是观。或者又如孔子所说:“礼失而求诸野”,贵州因为地理环境的相对封闭,反而在传统文化的保存上,显示出优势。下文所要探讨的贵州老一辈书画家的艺术,很能说明这一问题,而读者若对贵州文化传统有所了解,也会相信我所说的并非妄言。贵州前辈书画家的艺术探索与创作,无不体现出重传统、重文脉的特点。在书法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陈恒安(1909— 1986)。陈氏治学严谨,精古文字研究,擅金石考据,同时又长于诗词创作。其书法,以大篆及行书见长,气格朴茂沉厚,于骨骾雄强之外,又饶富飞动之姿,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此外如王萼华、何龙昌、许庄叔等老先生,也无不学植深厚、诗文博雅,体现出老一辈大家风范。国画方面,老一辈的贵州画家有“四老”之目。这四老分别指宋吟可(1902—1990)、王渔父(1907—1974)、孟光涛(1916—1987)、方小石(1911—)。宋吟可以现代写意人物及花鸟见长,笔墨酣畅;王渔父画花鸟有岭南派风采,重视写生,风格清新富有情趣;孟光涛以山水著名,早年师法传统,功夫扎实,中年以贵州真山真水为师,画风恣肆豪、水墨苍劲。四老中,最富传奇色彩的是至今健在的方小石老人,他与民国同龄,已年过百岁,早年求学于国立艺专,中年坎坷,退休后闭门谢客,迹同隐沦,几十年如一日的默默游弋在自我的艺术世界中。其画花鸟,得黄宾虹所谓“道咸金石学”法乘,以金石碑版之笔意入花鸟,笔底饶富拙逸之趣,用色则老辣沉厚,响亮而奇古,尤长于画扇面,其扇画可称绝响。方老的艺术造诣,实乃晚清金石碑学入花鸟的艺术脉络,经过赵悲盫、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诸大家的流传衍绪后,在当代结出的硕果,代表着这一脉络在当代的最高艺术成就。“四老”之外,贵州前辈画家中还有前些年谢世的刘知白老人(1915—2003),刘氏一生秉承传统文人山水画品格,远离世俗,早年作品清逸绝尘,晚年创泼墨山水,梦想古人王洽笔意,苍莽淋漓,直入化境,其艺术人生之经历,与方小石老人一样,也可谓传奇。总而言之,传统与文脉是贵州前辈书画家总体的艺术特色,这为当代贵州书画创作,树立了一个优良的价值标杆,也对中青年书画家的成长有着至深的影响。如果我们把陈恒安、“宋王孟方”这些前辈书画家视为贵州当代的第一代书画家,那么以戴明贤、姜澄清、杨长槐、王振中、鲁风等为代表先生我们可以称之第二代书画家。贵州这一代书画家和老先生们一样重视传统、重视文脉,同时也更加体现出开拓性。戴明贤由作家而书家,书印兼修,同时长于小说、散文创作;杨长槐以激流飞瀑知名于世,作品具有贵州地域特色;鲁风的花鸟画浓烈、厚重,笔意磅礴。这一代书画家中,王振中以其卓荦的艺术成就以及在美术教育上的贡献,影响巨大,其画山水师从可染大师,又从李苦禅学花鸟,山水花鸟兼擅。同时半世纪耕耘于讲堂,为贵州培养了大量的艺术人才,他和他的弟子被论家誉为“李派山水最炫目的一支”。与王振中一样在教育上作出杰出贡献的还有姜澄清,他早年为文史学者,后治书画史论,著作等身,在教学上也是培养人才众多。其学生辈中,如浙江鲍贤伦和贵州本地的包俊宜,上世纪80年代,全国第一届大学生书法大赛时,鲍和包均获得一等奖,数十载风烟聚散,现在二位分别是浙江和贵州两个省的书协主席,这说起来,也是一段艺林佳话了。在治学之余,姜先生亦寄兴于书画创作,所作纯乎学人手笔,有书卷清奇之气。比上述诸位稍晚并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的,在书法方面还有杨霜、周运真、章维崧、倪祖林等,在国画上有张润生、钱文观、王忠才等,均各有造诣,或重传统,或重创造,皆成就斐然。这些书画家师承于贵州“四老”等名家,同时又受戴明贤、王振中、杨长槐、姜澄清等第二代书画家代表人物教导启发,在贵州当代书画创作领域里也是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目前,在贵州书坛、画坛,人数最多总体力量最强的是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这批书画家,他们是贵州当代书坛、画坛的第三代。他们一般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大学,很多接受过系统的学术、艺术训练,因为时代发展的关系,他们视野宽广,艺术修养全面。这代人的代表人物首先是包俊宜,他目前统领着“书法黔军”,为贵州书法的发展辛苦奔走,在创作上包俊宜擅多种书体,尤以篆书、草书见长,篆书格调苍古,草体飞动雄起,艺术造诣均非常高。其他如李维力的行草书、闵思源的章草皆称一时之望。而贵州书坛的六零后更是人才辈出,如陈加林之五体皆擅,笔力矫健、气质苍辣;马宏明于书法创作之余,又精于理论研究。国画方面,贵州画坛这一代画家有乔任侠、陈争、翟启纲、韩亚明等等。其中,陈争的人物画造型洗练,笔墨劲爽;韩亚明从宾虹老人上追传统,有传统文人画气息。因为限于笔者之闻见,这一代的贵州代表书画家不能一一例举,一定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书画家。但以上所举例,无非说明一个现象,即传统文脉在这一代书画家身上的传承发展。能深入的学习传统,同时又能吸取更多新的因子,是这整整一代人的优势所在。近年来,贵州中青年书画家还有一大批赴京学习、深造。北京因为其占据着政治、文化中心,聚集着全国一大批书画名家,代表目前国内书画创作的总的水准,同时资讯发达,具有放射性优势,故而,赴京进修也是目前国内书画界的一个潮流。从贵州去北京进修的书画家据我所知,有熊红钢、李雨恒(龙瑞工作室);徐恒、张同霖、高飞、查晓、陈柳云(张立辰工作室);王贵明、刘延安、郭鹏飞(程大利工作室);吴宇韬(卢禹舜工作室);赵玉祥(李宝林工作室)等等。这些书画家赴京进修,一是学习,二是交流,在艺术上均有所提高,同时也加强了贵州当代书画创作与外地的联系。这其中,熊红钢的山水深邃奇诡;徐恒究心于张立辰先生提出的笔墨结构学说,将黄宾虹的笔墨与贵州天地山川有机结合,走出了一条新路;王贵明用笔洒脱,淡墨有氤氲之气;张同霖有形式构成意味;查晓的花鸟画笔头老道,沉雄间见灵动;高飞画法清新生动。这批画家,有的已在北京定居,有的在进修后回到贵州,也有的还在求学的过程中。目前对于他们的成绩不能马上下结论,但他们能为贵州书画界带来新东西,这是可以肯定的。此外,贵州还有一些书画家,早年生长于贵州,受教于贵州书画名家,却成材于外地,比如任教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岳黔山,任教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的胡寿荣、田源,任教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的王乘,他们是贵州的骄傲,同时他们也在贵州与外地的书画交流方面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贵州中青年书画家除了有的赴京深造外,也有很多在本土埋头于创作及理论研究,同时在各类书法展赛中屡创佳绩,特别在书法上,形成了书法展赛中的“贵州现象”。如郭堂贵、吴勇、岑岚、秦良静、李茂江等(其中秦良静亦有在北京进修之经历)。此外还有吴鹏,博士毕业于南艺书法专业,专精于明代书法史研究。这些人中很多年龄较小,多出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们可以说代表着贵州书法的新生力量。在国画方面,年轻的也有胡世鹏、李雨恒、赵玉祥等人,目前艺术状态都颇佳。这一批书画家是贵州当代书坛、画坛的第四代。他们虽然年轻,但可谓贵州书画发展的希望所系。他们若能继续发扬贵州书画界重传统、重文脉的优良风气,同时汲取新时代的滋养,艺道双修、理行双证,再假以年月之淬炼,定有大成。在分析论述完贵州的前辈书画大家及当下的老、中、青三代书画家后,不难发现,贵州的当代书画创作是围绕传统的守护与拓进这根主线展开的。二十世纪,全国总的文化潮流对于传统重视不够,特别是建国后,先是十年文革对传统的破坏,再是八五新潮以来对所谓现代性的追求。而经过世纪之交,我们回过头来看,真正能在文化上有所创获的,必然是深研传统之士。对于贵州书画而言,老一辈重视传统与文脉的精神,已经经过了几代人的传递。同时这几代书画家在艺术上的创造,又进一步丰富着贵州地域性的文化传统内涵。因为传统也是活的,是生生不息的,一代又一代人的守护、传播、拓进,构成了传统本身。而贵州书画的未来,也必然会继续沿着这一理路前进。笔者生也晚,十来年前游学贵阳,贵州前辈的书画大家大多已化为古人,自然无从奉手,不过也有幸问教于多位贵州第二代、第三代书画家代表人物,获益良多。毕业后返乡,旋游荡于京华,与贵州当代书坛、画坛的交流日益减少。故本文仅就笔者早年所闻见者,抽绎一二,为之伸说,终不免挂一漏万。如是,则知我罪我,一任读者诸君。最后我想说的是尚记得贵阳甲秀楼的联语:“漫云筑国偏荒,莫与神州争胜概”,对于贵州书画来说,“漫云”实应该改成“孰云”,真乃“孰云筑国无人”!我也相信,以贵州深厚的文化积淀和几代人不懈努力,贵州书画也一定会有更加辉煌的明天。
2011年9月 草于京华石垢书屋 作者简介:耀文星,浙江丽水籍,青年书画家,艺术评论家,早年求学于贵州大学,现居北京,近年来历任中国国家画院沈鹏书法课题班学术秘书、中央美术学院张立辰中国写意画高研班学术秘书。
学习 文采不错。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