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庐山高——怀念启功
2006年9月起我夫人自济南来京,在北京邮电大学念硕士。北邮与北京师范大学一街之隔,有时我去学校找她,晚上在食堂吃过饭,会溜达穿过北师到铁狮子坟坐公车回宝产胡同住处。我常故意带她绕弯,走到学校后面几座被高大葱郁的树笼盖的红砖小楼前,指着其中一栋告诉她,这是启功的家。因我好传统文化,好书法,夫人受我影响,有时也跟着看一些文化名人的电视采访。其中,就看过央视大家启功专辑。我只记得夫人说,好可爱的北京老头。这一评价,真可我意。他好美食、好逗乐子,不就一可爱的北京老头乎?因此,只要路过北师,我们一般会绕小红楼多走几圈,感受静谧的恬淡,追慕已逝的先贤。去年,夫人毕业参加工作。就再没有去北师的机会了。最近北京的气候逐渐萧肃,竟使我越发回想穿越北师的场景。
当然,所有的回想都是缘于对启功的怀念。书法界、文化界的名**师很多,艺术、学术造诣高的也很多,但真正让我觉得可爱,一想起如沐古风的却没有多少,尤其在这个一切都呈娱乐化的轻佻的当下。
我仰慕启功,缘于好他的艺术,一览如遇故人。启功的书法好,在于雅俗共赏,既能得到书法同仁的认可,又被老百姓所接受。书法雅易、俗难,雅俗和谐中保持很好的艺术审美风骨就更难。林散之晚年书法不食人间烟火,雅到极点,非艺术鉴赏水平、文化思想达到一定高度者不能体会,刘炳森、都本基书法,一个曾经充斥店面,占据大款**办公室书房,一个则几乎垄断了娱乐市场,可谓俗到骨骼。启功的书法,雅自古人,他遍临古帖,技法超群,精研古典,理论宏深,但他不端着,秦汉魏晋,唐宋明清,厚厚的文化烟尘、书法传统,被他不动声色地摄魂取魄,巧妙地融化到了瘦劲婉华的“启功体”中。时人或陋之曰“馆阁”,我恰认为那是他们拥有着一颗庸俗的心。启功长于山水画,简淡设色,苍茫烟雨、暮霭山岚,直让人想遁于其中,留连不返。长于松竹,尤擅长以朱沙画竹,清矍劲挺,风格独绝。启功在调和雅俗中亦达到了“简净”的恬静之境,于林散之的高古不同,他一直饱食人间烟火,传奇丰富坎坷的人生经历,使他从来就不曾游离于生活之外,最后生活被他艺术化于他的书法、绘画,乃至文章。
怀念启功,缘于慕他的品行、他的道德文章。他不附权贵,不为权势侵压写字献媚,纵是平头百姓,索字亦不粗暴拒绝,如有困难,甚至主动相送。他尊师如父,终生事陈垣先生不辍,并将书画义卖所得设立“励耘”奖学金;他怀念贾义民、吴镜汀先生的文章,亦饱含少年**尊师的古风厚谊。这样一种师生情谊,令我特别羡慕并为之感动。他挚爱老妻,不甜言蜜语,却能相濡以沫;妻子死了,他保持房间内妻子生前摆设的行为,让人体会到真爱情的惊心动魄。晚年忽来至高的艺术荣誉、文化地位,并没有使他发生屈于势的肤浅改变。简单朴实,净洁如斯,“简净”二字,诚非虚言。他精于书画鉴定,所写***,从不端着、居高不下,即便考据也不故作高深,博学高见,深入浅出,一览无遗。记得他考证《溪山行旅图》时,所说范宽与包黑类比的例子,真是再生动不过。早些年,看见那些晦涩的***,真如高山仰止,现在才知道他们用晦涩的语言、繁杂的逻辑,掩盖的是浅薄、羞怯的见解。现在,看多了启功,看多了钱穆、王世襄、季羡林、**、现在的李泽厚,才知道真正的道德文章、学问大师,都是这样的平实中见真知。
文化的启功、艺术的启功、学术的启功,斯人在时,众人皆慕其虚名、贪其墨宝。斯人逝去,众**半将其遗忘,偶有讨论,更多的是炒作其书画作品,以谋巨财。我是鲁南一后生,距大师千里。我只有属于自己的对大师真性情、真学问、真艺术的无限仰慕。因为,我爱中国传统的文化,启功的书法、绘画、文章、鉴赏,正是属于传统文化精髓的生动映射。他以鲜活的人生范例、艺术实践,诠释了传统中国文化温良恭俭让的真质。娱乐化的当下,一切都被戏谑解构。要么把矿难、刘翔、火灾、车祸等正统范畴的事件,变成纯娱乐话题,让良知与同情在众生观看祥林嫂般的心态中冷漠地泯灭,要么把郭德纲、德云社这一娱乐范畴的事件,演变成媒体压迫、欲说无门的公众事故,甚至汶川、玉树地震的爱心捐款都能被人用数额来衡量、品藻,一切的**事件,都逐渐失去它存在了数千年的本来面目,正在被逐渐摆脱生活压力的国人娱乐地肢解。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怀念启功,是对现实逆反的自然反映。
再看看书画界,一边厢为虚名浮利争得尔虞我诈,字越写越差,名越来越大;一边厢借权谋名,官越大字越贵,权越大媚愈盛;一边厢河东变河西,名曰激愤打假,匡扶正义,实则恶语报复,以出恶气;一边厢雅集泛滥,峨冠宽袍,简单摹古,最终只为卖字敛钱。莫说成名方家,即便年轻小子,一经出名,动辄便高标润格,拒书友、爱字百姓于千里之外。这一切,都与启功的精神、行为产生着强烈对比。名和利,本来是书画进步的传统动力,但在没有文化本心节制的状况下,正在逐渐侵蚀着本来就孱弱的书画同仁的精神世界。在整体趋利的大势下,谁敢领异高标,自然死路一条。我们的书画界,岌岌堪忧。
我不排斥娱乐,不排斥书画界的名利场,我只担心一切都娱乐之后,一切都名利之后,人们的情感力量、道德的庄严肃穆、文化的高山仰止,都会变成历史的遗产,在尘封的世界里,眺望着我们这个曾经有五千年璀璨国史的民族不断地肤浅蜕化,而感喟无奈。更遑论一切都蜕化之后的可憎后果。
套用愈平伯先生惯用的话,扯远了,回来吧。我也不愿让抱怨充斥着虔诚的怀念。诸君,在北京的冬天,设若室外朔风呼啸如刀,燕山飞雪如席,室内温煦如春。有一个类似启功的老人,给你扯前清稗史,京城典故,给你讲晋帖魏碑,唐法宋韵,用忒纯的京片子逗乐开心,不是人生一个特别珍贵的乐趣吗?此刻,已属北京的冬天。夕阳已落,倦鸟驼着方深的暮色归向叶子落尽的平林。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让我更加回想北师的那片叶子落尽的树林,树林中掩映着的红楼,红楼中曾经住着的北京可爱老头启功。
庐山高哉,几万仞兮,藉此怀念在寒冷中增添一些别样的温暖,聊以自省。 em1{:1_216:} em1em1 2007_Y 2007_J em1e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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