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生命中的三个女人
2005年6月的一天傍晚,在赛纳河畔的一栋公寓楼上,我和旅居巴黎的著名画家彭万墀一家人聊天。彭万墀是个热心的人,帮我寻访徐悲鸿和他老师达仰的往事。我知道他是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的,跟他谈过黄君璧,因为是他很熟悉的系主任。我突然想起,孙多慈也是黄君璧请到台湾师大美术系的教授啊,彭万墀会不会也认识呢?彭万墀一听就笑了:“你算找对人了,岂止是认识!”我高兴地说:“我跟您联系这么长时间了,因为台湾师大美术系的教授很多,没想到您会是孙多慈的学生。”彭万墀宽容地一笑:“你也没问过我啊。孙先生教我的那一年,大概是1962年吧,她刚到美国去。回来之后,到学校来上油画课。她看了我的画觉得很有兴趣,就常常到我的工作室来,我也到她的工作室去。这样,就有一种特别的师生感情,她很关心学生,喜欢勤于画画的学生。” “那时,我到孙先生的工作室去,看到过徐先生送给她的书,还看到过徐先生给她做出国担保写的证明。传闻徐先生给她的素描打很高的分数,孙先生画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的确非常的好啊。也有传闻,孙先生喜欢徐悲鸿先生,徐先生也喜欢孙先生,他们师生之间,很可能有一种机会结为夫妻的。当时我也不敢问孙先生,她是我们的老师啊,而且当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了。” 徐悲鸿曾为孙多慈的消沉而焦虑,他并没看错,孙多慈确实是个画才。她痛定思痛,依照徐悲鸿的嘱托,重又拿起了画笔,至死没有放下。台湾女画家中,极少有像孙多慈那样,能画大幅主题油画的,如《天问图》、《春城无处不飞花》、《孔子画像》和《黄兴马上英姿》、《黄兴与夫人徐宗汉》等,被台湾历史博物馆、华冈博物馆和大成馆收藏。她的画浑厚而深沉,专家称她继承了徐悲鸿的衣钵真传。画家杨先让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赴美讲学,当他在海外查阅徐悲鸿资料时,认识了孙多慈在美国的一个侄女,人长得很清秀,真的有照片上孙多慈的样子。“她给我讲了孙多慈的事。孙多慈难道不是悲剧吗?是悲剧啊。她因为乳腺癌,到美国治疗两次,住在吴健雄家。吴健雄是了不起的科学家,和她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同学,两个杰出女性,什么话不说呀。最多谈的,恐怕就是对徐悲鸿的遗憾了。孙多慈得了癌症,闷闷地死去,大概和她感情没得到圆满很有关系,她老想徐悲鸿啊,老是愧疚啊。” 在廖静文面前,我谨慎小心地提到孙多慈,这个徐悲鸿真心爱过的女人。廖静文却并不回避,她感慨地说:“接触过孙多慈的人,都说她人品好,她一直希望有生之年能和悲鸿再见一次面。人家告诉我,她听说悲鸿死了,关了门哭了三天,后来为她的老师悲鸿戴了三年孝。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是有情人未成眷属。” 孙多慈曾到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作访问学者,在徐悲鸿留学的地方流连忘返。她也曾前往新加坡,受到黄曼士款待,在江夏堂体味徐悲鸿办展义赈的民族情感,了解徐悲鸿接到她的信的真实情境,化解烽火岁月的误解与怨恨。她到美国看望旅居纽约的王少陵,在客厅悬挂的玻璃镜框里,看到徐悲鸿的一幅手迹,怦然心动。 王少陵告之,当年他去北京,返美前去徐悲鸿家告别,正在写字的徐悲鸿,要画幅画送他,但赶飞机来不及了,他就要了这幅墨迹未干的诗,由徐悲鸿题上了字:“急雨狂风势不禁,放舟弃棹迁亭阴。剥莲认识中心苦,独自沉沉味苦心。小诗录以 少陵道兄 悲鸿”孙多慈一字一字读着,心酸难抑,泪水夺眶而出。 孙多慈当然熟悉,这是徐悲鸿赠她的。她曾寄给徐悲鸿一颗红豆和一条绣着“慈悲”两个字的手帕。徐悲鸿即以《红豆》为题赋诗三首,寄还给她。徐悲鸿写给王少陵的是第三首。之前还有两首。其一:灿烂朝霞血染红,关山间隔此心同;千言万语从何说,付与灵犀一点通。其二:耿耿星河月在天,光芒北斗自高悬;几回凝望相思地,风送凄凉到客边。诗句还在,锦书难托,已经是天地相隔,只有无尽的遗恨。 1949年蒋碧微到了台湾,和张道藩公开同居。蒋碧微虽然自己说,离开徐悲鸿她是多么幸福,离婚时徐悲鸿多么计较,但徐悲鸿送给她的这许多画作,毕竟支撑了她晚年的无忧生活。 徐悲鸿侄女徐雪说:“蒋碧微那么骄横,你说她也蛮可怜的。她这一辈子,实际上从来也没结过婚。她跟徐悲鸿,两个人私奔的,根本没结婚,没办什么手续。徐悲鸿跟廖静文好了,不是要跟蒋碧微断关系吗?沈均儒大律师,著名的七君子之一,他说你们不存在什么关系,你们又没结婚。为了不拖泥带水,徐悲鸿还是登了个声明,脱离关系。蒋碧微跟张道藩,也是同居关系。同居这么多年,还是个情妇,没一个名份。” 1959年,蒋碧微与张道藩分手。徐静斐忿忿地说:“张道藩不是答应六十岁跟我母亲结婚吗?到了六十岁,张道藩请了许多客人,给我母亲办六十大寿。祝寿的热闹结束了,把客人都送走了,我母亲就问他,几十年以前,你不是答应吗,六十岁跟我正式结婚,今天我已经六十岁了,你应该兑现你的诺言啊。张道藩不表态,不吭气。我母亲是有脾气的嘛,一生气,就跟张道藩大吵一架,以后就分手了。” 有关他们的分手,又有另一种说法。张道藩的法国妻子苏珊,曾发现张道藩与蒋碧微的隐情,要他断绝关系,被拒绝了。苏珊只得带着女儿远赴澳大利亚,他们没有签字离婚。蒋碧微如此要强,却也委曲求全地过着,从无半句怨言,如同一个真正妻子照顾张道藩。那一年,苏珊突然回到台湾,张道藩提出签字离婚,苏珊却说:“你不爱我,是你的事,我爱你,难道犯法吗?如今我老了,你使我痛苦多年,我也不让你好受,我不会签字离婚的!” 张道藩当时官至台湾“立法院长”,苏珊似乎有了高人指点,跑到蒋介石官邸告状,请他主持公道,不然她就向新闻界尤其是西方记者抖落一切。是要一个美人迟暮的蒋碧微,还是要名誉、地位、前途,张道藩当然拎得清。蒋碧微自尊心受到的损伤可想而知。三十年的烦恼、痛苦夹杂着甜蜜的生活,像是一场春梦乍醒! “她平常画展不大看,因为婚姻的失败,所以对美术比较排斥。我开画展当面送帖,她果然来了,还买了一张画。我跟她很熟,不是徐悲鸿的关系,是她有些事托我办。后来她把她的收藏拿出来展览,有徐悲鸿三十多张画,还有其他的画,是靠徐悲鸿的关系她让人画的,但都不是精品,卖不动。过了两年,她就过世了。” 曾跟随徐悲鸿出国留学的蒋碧微,学过小提琴也学过法语,是否成功不敢说,但与中国传统妇女总把孩子放在首位不同,蒋碧微反其道而行之,对于孩子任其生长,绝不因孩子而放弃个人幸福,颇有西方新潮思想。 然而世事难料,对张道藩爱得死去活来的蒋碧微,并没抓住她最后的幸福。步入晚年的蒋碧微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备感孤寂。在台北的蒋碧微,与子女只能在照片上见面了。徐伯阳说:“听说我母亲老想我们,我们的照片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到台湾跟张道藩生活十年,就分开了。1968年6月,张道藩去逝,终年71岁。十年后,1978年12月,蒋碧微也去世,终年79岁。她对徐悲鸿指责甚多,对张道藩却无一微词。 一位著名画家研究蒋碧微得出这样的结论:蒋碧微回忆录合订本,《我与悲鸿》占三分之一,而《我与道藩》占三分之二。前一部纯粹叙事,后一部情深意长。 曾在徐悲鸿家当过保姆的刘同弟说:“徐先生走的时候,我在台湾,听蒋碧微讲的。说句良心话,虽然他们夫妻是离开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当然她不讲,我看她那个表情,也看得出来,她说徐先生走了,念念不忘的样子。” 1994年6月,徐悲鸿画展终于在台湾历史博物馆开幕,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徐悲鸿长子徐伯阳、次子徐庆平以及女儿徐芳芳应邀出席,轰动一时,开创台湾历史博物馆参观人数之最,每天上千人之多。从小学生到老年人,普通民众怀着少有的兴趣前来参观。人头攒动,展厅空前热闹。老馆长陈康顺告诉我们:“当时我们虽然估计会有人来看,可是参观徐悲鸿画展的人这么踊跃,出乎他们的预期,真的没想到!” 在徐悲鸿画展上,最受欢迎的人,就是衣着典雅的廖静文,她受到了明星似地追捧。徐悲鸿的传奇故事,人们并不陌生,都想一睹徐悲鸿夫人的风采。连警卫人员都说,展览馆以前还没看到这么拥挤的。廖静文一出现,就被人群紧紧包围了,争相与她合影,照相机闪光灯此起彼落。人们争购徐悲鸿画册,请她签名的队伍排得很长。 在展览日程中,本来有一天是游日月潭。主办者希望,在紧张的开幕式与应酬之余,请廖静文看看台湾风光,也放松放松。廖静文原先也是同意的,台湾来一趟不易,而久闻日月潭的自然之美,置身其间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她看到,观众如此热情,临闭馆也不肯离开,就对陈馆长说,日月潭就不去了,我还是守在画展上吧。一连几天,廖静文都在展厅,接受媒体访问,给观众签名留念。直到离开台湾,日月潭都没能去成。送别时,主办方很过意不去,廖静文说,我很满足了,悲鸿的艺术能在台湾这么受欢迎。 当时配合画展赶印的徐悲鸿画册,深褐绒的封面,厚实的纸页,连同精美的印刷,在台湾首次集中了徐悲鸿的生平与代表作。让陈康顺馆长没想到,几千本很快地就卖完了。后来这本徐悲鸿画册一版再版,新任馆长又有再版计划。这是台湾岛内第一个大陆名家的画展。 四 不知是否天意,孙多慈、蒋碧微、廖静文,这三个不凡女性,都曾在台北街头走过。有先有后,有笑有泪。她们以各自的方式,记下与徐悲鸿的感情联系。无疑,她们选择的方式,都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认识徐悲鸿的真实角度。 此前,主持徐悲鸿纪念馆的廖静文,已在新加坡、印度和香港地区举办过徐悲鸿画展,而台湾之行,最使廖静文念念不忘。 廖静文从到北京大学旁听的那一天起,就立志为徐悲鸿立传。一大摞初稿毁于文革造反派的抄家,此后她又重起炉灶,继续写作,直至写出长篇回忆录《徐悲鸿一生》,1982年发行第一版,首版50万册。如今这部书累计发行80多万册。她试图以自己的角度,解读一位跨越时代的绘画大师,其印数最好地说明了徐悲鸿的知名度。 坦白地说,我在访问这位83岁老人之前,耳根旁也刮过许多的议论。但是,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和廖静文长谈,陪她到故居去寻找往昔生活的痕迹,逐步地了解她的情感世界,触摸到她的痛苦、哀伤与戒心后,我发现,在那些引起外界非议的种种词藻的背后,她在保护徐悲鸿艺术的大事上,常常有惊人之举。无论是以往中国的政治运动,还是当今的商品经济大潮,她的行动已足够份量,其实远胜于她的语言。 而蒋碧微被人同情,首先在于她的文笔。 蒋碧微聪明之极,生活中她绝对不饶人,有众多知情者为证。但回忆往事,她却是个弱者的角色。对于徐悲鸿与孙多慈,她似乎得理不让人,还有些事出有因。而她指责徐悲鸿与廖静文,就很荒唐了,此前她与张道藩海誓山盟,情书不断,已然失去指责的资格。她拎着徐悲鸿一大袋钱和一百幅画扬长而去,却让你觉得可怜,这叫哀兵必胜。其实,可怜的是善良的徐悲鸿,他一次次被蒋碧微逼至墙角,不曾回手。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蒋碧微能把手头所有徐悲鸿的信,哪怕一张小纸片,也像保存徐悲鸿画一样保存到晚年,这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微妙,虽然各奔东西,却是藕断丝连,台湾愿意出她与徐悲鸿的书,其实也是一例。蒋碧微回忆录对徐悲鸿不是一味贬低,尤其是徐悲鸿在欧洲求学的刻苦,以及她很反感徐悲鸿只顾画画的痴迷,还有她与徐悲鸿在生活细节上的分歧与矛盾,毕竟保留了青年徐悲鸿的形象。 当我们考证蒋碧微笔下的徐悲鸿,与廖静文笔下的徐悲鸿,似乎大相径庭。细细一想,她们写的,其实都是真实的徐悲鸿。 蒋碧微说的徐悲鸿,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吃苦的毅力,忽略身边爱人而疯狂学艺,倔犟,自恋,偏执,这是一个年轻时候的徐悲鸿,一个未被认可的艺术家。而廖静文笔下的徐悲鸿,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作画已入佳境,又能够珍视天伦之乐。这是一个晚年的徐悲鸿,一个功成名就的绘画大师。 假如蒋碧微遇到的是晚年徐悲鸿,他们婚姻会解体吗? 孙多慈,是与悲鸿生命有关的这三个女人中,唯一没写回忆录的一个。我们看到她画册的自述,知道她的遣词造句真是漂亮。 而她与徐悲鸿相逢,不在徐悲鸿的奋斗之初,也不在徐悲鸿的成功之巅,而恰在徐悲鸿人生的中年,也是徐悲鸿艺术的盛年。了解她,有助于了解徐悲鸿那一段的情感世界。孙多慈无言,不免让我们有些遗憾。 em1 em14 em1 em1 em1 阅 em1 览em1 em1 em13 em1 em1 美文!!!曾经沧海难为水,万里无云都是天
看了这个资料感觉唯有孙多慈最多慈,无语了。face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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