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凉州
禅房花木深
讲座班下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有一条公路从市郊的培训基地通到市里。正是这一年里最热的几天,路的两旁到处是滔滔的麦浪,一簇一簇的民房不时探出头来——挤挤挨挨的。很远的天边依稀看到一抹隐隐约约山的淡影。夕阳倾注进这满眼的浓绿里——和着车窗外起伏的光线,明明暗暗。
海藏寺在一条更深更绿的巷里。沿街的路是石子铺就,老房子门口有歇凉的汉子,赤膊着,沉默着,不远处,停着他的狗,目光炯炯。这是凉州城一个角,再往深处,就是城外。但越往前走,树愈高大愈浓密。一条大河从密林脚下匍匐而过。水声凉耳,清寂惬意。河水盘桓处是一处公园,一条石子小路蜿蜒到密林和荒草深处。有一段路要过一座桥——那是一座石质的拱桥,斜阳安静的落在上面形成粗砺而充满质感的线条。站在桥上可以看见大片的飘满落霞的天空,两面的水面更开阔,岸上的榆阴围过来,倾泻在水里。天空是潭的底,显得极深极静。鱼沉在水底,鸟的叫声格外鲜亮,藏在清风里不时激起一泓一泓粼粼的水波。
公园走到尽头,闪出一座古刹,山门正对着南天,斜阳扑在上面,油彩没有剥落的地方透着一种极饱和的明亮。一对石狮高大健壮,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到它的表情。山门虚掩,推门,门轴发出滞重的转动声——我钻进门缝后面无底的黑暗里。大雄宝殿前的庭院还有一小片夕阳,香火缭绕,有几个神色虔敬的香客伏在蒲团上喃喃作语。一个中年僧人,在殿前的石级上低头洒扫。青黑的头皮里渗出点点白发。我上前和他攀谈,并说明希望与他合影的打算。他慈祥而带着几分悲苦的脸上立刻显出谨慎和不安来。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失望,一阵推辞之后,他答应与我在铁浮图前留影。天渐渐暗下来,佛堂经阁鼓楼慢慢变成层层叠叠的影。
舌不烂
一个有月的晚上,我去寻找白天在车窗上闪过的那座砖塔。
砖塔被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簇拥着,安静地立在天幕下,夜色隔阻了沿街的繁华和喧闹。
塔下的庭院非常大,空旷极了。月光洒下来,如秋水一般明净。古塔拙朴的轮廓孤兀地沉默在黑暗里——像一位溘然长眠千年的老衲——时光消磨了他曾经的挺拔和峭直。
听人说,这座塔是为纪念一个叫鸠摩罗什的印度僧人。鸠摩罗什成长于一个世袭的佛教徒家族,父亲抛弃了高位辗转来到西域古城龟兹修行。娶了龟兹王的妹妹,据说这位“诸国交聘,并不许”(年龄已经有些大)的傲慢公主在见到这位天竺僧人时,放弃了不嫁的念头。七、八年后小罗什和他的这位出身高贵的母亲一同出家,踏入空门。在龟兹、碎叶、沙勒这些政教合一的国家里,一个像罗什这样有政权背景的佛教徒家族伴随着佛法大义的推广迅速扩大着他们的影响。
罗什受到了西域诸国一致的推捧。史书上说“每至讲说,诸公长跪坐侧,令罗什践而登焉”。独具慧心的罗什正经历着自己最令人沉醉的美好时期。如果没有意外,他将成长为令万人万世景仰的一代宗师。
远播的美名引动了千里之外长安城里先秦皇帝符坚的涎慕。他派将军吕光率大军,西伐龟兹。破城之日,罗什受到了这位将军粗暴的侮辱,吕光见他年少,强行将龟兹王的女儿许于罗什为妻。罗什不接受,史书上只是说了“辞甚苦至”四个字——这里面浸透着的面对强盗时的羞愤和委屈让人感叹。
后来,吕光实现了他的淫威——罗什被灌醉,关在一间密室里,折磨之下,罗什无奈,答应娶自己的舅舅之女为妻。在一次行军途中,罗什的谶言得到了神秘的应验,一夜大雨数丈深的水淹没了吕光的军营。
再后来,罗什并没有被带回长安,历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吕光的主子符坚遭人暗杀,前秦帝国崩溃。吕光割据河西,建号凉。罗什被滞留在凉州。过着半幽禁的生活——直至这个国家被姚兴所灭。这中间凡十七年。后秦弘始年间,罗什卒于长安。在弥留之际,他与众僧告别,说了这样一句话——“因法相遇,殊未尽心,方复后世,恻怆可言。”也许在离开尘世的时候,老人仍然满怀着诉说难尽的沧桑和惆怅。在生命燃尽的骨殖里——保留着他没有烧烂的断舌。
斯文再此
坐落在闹市里凉州文庙很有名。
它门庭大开,迎接着来自墙外的喧哗和浮躁。就像真正的隐士自会在热闹之中营造一份清凉和寂静,从明净磊落的大门进去,满贮着植物的翠绿和水分的空气夹杂着烟火香、鸣罄声和金石古物的特有的苦味迎面扑来,让人顿觉一丝肃穆和清幽。
和许多文庙一样,大门进去一座巍峨的牌坊楼、紧接着是一座石桥。柱头上系满了寄托学子们读书希望的红绸带。大概千百年前,提着束修去向孔子求道的年轻人也如我般因为某种模糊的向往而心怀忐忑。
因为是早上,庭院里没有什么人,一组大殿轮廓交错,深向远处。从两厢的碑廊走过,仿佛走在万劫不复的轮回中,那分明是些被尘封在时光的暗仄里的精魂,躲在林立碑石粗拙的轮廓之后,低沉的叹息,蹙眉的哂笑,扼腕的慷慨——那早已湮灭难辨的文字模糊了多少人生的无常。
一座很大的戏楼紧闭着窗棂,对面是一座大殿,顺着缭绕的香火看上去——一座高大的神像,脸上带着文人常有的静谧和安详。我探头进去,头顶上挂满了或旧或新的大木匾,从那些口吻虔敬的题词里,我听出了令人心惊的小心和谨慎。这大概是传说之中把持着天下文人命运的文昌帝君。我再抬头看他的脸,平静而圆润的表情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肃杀。神像的背后是一幅漫灭了年代的壁画,一个书生去赶考,飘洒如水的衣褶里藏着文气和贵气。眼神迷离,回头看着马后的小厮。小厮面貌狰狞,发如钢虬,眼似环铃。白眼仁被夸张了,黑眼珠小得几乎看不见。画的内容可能与文昌君有关,只是少了一般故事里读书人的落魄,多了一份神气。大殿的四壁有许多石碑,大多是当地文人、官员的诗文墨迹。有意思的是那个还没有听到英国人的炮声就望风而逃的两江总督牛鉴也留着一副对子。写得很拘谨,透着一股狼狈——大概逃得远了,回了故里,胸脯里还跳着气喘吁吁的一颗心。
供奉着孔圣人神像的大殿在后面一个大一点的院子里。石级要更高一些,正门前面是一个宽阔的平台,拾阶而上,心里不觉生出一股肃然的敬意,我把目光放到很高的殿檐下,闭上眼,怀揣着某种神奇而甜蜜的渴望——走进殿里。大殿里的光线很暗,圣人神像前面点着幽暗的烛火。我向上面做了揖,烛光在黑暗里的那个额头高峙两目深陷的脸上微微跃动着。前百年前他的表情定是鲜活着、生动着,他会谦恭的向弟子们回礼,脸上带着可掬的笑容。在他那微驼的高大身躯旁边,站着他的传人和弟子,一边是子思和孟子,一边是颜回和曾子。更远的地方还有子路、子夏、子贡、宰我、闵损、有若等等。子思是孔门嫡亲而孟子是曾子的学生——与他们相比,孔子把颜回和曾子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们是幸运的。面黑而陋的颜回是老师夸赞最多的学生,身处陋巷,只有“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这赢得了孔子的高度赞赏,在那一句话里,孔子在头尾连说两个“贤哉回也”。也许孔子并不知道,这种对颜回过分的赞誉和他常拿其他弟子和颜回作比较的作法埋伏了孔门弟子之间的纷争。被讥笑为重财货而轻礼义的子贡、好勇而没有头脑的子路、“欲速”“见小利”的子夏。他们都将在合适的时机发动反击。而另一个弟子曾子更是在孔子去世之后打着“尊师道”的大旗硬是从备受同门尊崇的有若手里夺过“孔门正传”的尊号,得以在先师百年后,挤得一个世代配享的资格。从这个意义上讲,虽有一大群弟子传人相伴,孔子在这间大殿里仍将注定是孤独的。
绕过一段很长的回廊,我又回到正门口,回身看见门楣上方刻着几个大字——“斯文在此”。后面远处藏经阁屋檐下飞起一大群鸦雀。
2007年夏于武威西郊
[ 本帖最后由 种纸山房 于 2008-10-3 15:03 编辑 ] 好文章em1 em1 em1 em1 好兴致,好文章!em2 em2 em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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